這個屍坑不知道誰挖的,裡面大概有三四十具屍體。因為低溫,所以保存的還算完好,服飾和衣著大致還看得出樣子。他翻了幾具屍體,軍人和平民都有。
余椒第一次看到這麼多屍體,有些害怕,問王兆,「這些人是誰啊?」
「沒有正規軍牌……平民身上的衣物都是統一的,像是……校服?」他抬頭看了看。附近出現了幾個人影,應該是追來的士兵,連忙拉住了余椒,「躲到屍體下面。」
「呃……」小孩子站在那,心裡天人交戰。
「快點。」
他抬起了幾具屍體,讓余椒先鑽了進去。這都是已成朽骨的屍骸了,所以沒有太大的味道。余椒皺著臉躲了進去,然後王兆再躲進去,把屍體放下。那些士兵也看到了這個屍坑,但是沒有什麼反應,略看了一圈就離開了。
他們沒有立刻出去,決定再躲一會。王兆這時心裡就有個數了,這個屍坑可能是這些日本兵挖的。對方只有早知道這裡有個屍坑,才會這樣淡定地離開。
他想調整角度看看外面的情況,不過手上壓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藉著外面透入的雪光,這好像是個背包似的東西。
「余椒,你看看能不能打開它。」
孩子的個子比較小,在屍體下面的空隙中還能有動作,他就不行了。很快,這個布包裡的東西就被打開了——兩支鋼筆,一張相片,還有一本冊子。
因為浸水的關係,冊子和相片幾乎是慘不忍睹了,余椒把它翻開,裡面的紙爛得和棉絮一樣,最後就剩下個封面。
「南……學生……什麼團……」
「你在念什麼?」
「封面上的印字啊。」他把封面轉過來給王兆看。王兆皺著眉頭努力分辨那些霉黑了的字跡。
——「南苑七隊學生兵團」。
他怔了怔,立刻就明白過來這個屍坑裡的都是什麼人了——七七事變後北平淪陷,在這場戰爭中,有一支大約七千人的學生兵團參與。這些學生都是志願組成一支兵團參與保衛戰的,基本全都是沒有握過槍的孩子。在保衛戰時,學生兵團是直接對上了日軍的攻城力量,七千個人幾乎全軍覆沒。沒有經驗也沒有好的軍備,保衛戰是他們經歷的第一場也是最後一場戰役。
死在這裡的,也許就是從第一場保衛戰中存活下來的學生們。在北平淪陷後,還有許多次小型的反抗,從來沒有平息過。這幾十具屍體或許是在某次反抗中戰死的學生兵,就此淹沒。
他放下了封面,心裡有點不舒服。余椒還沒有明白,他只說,這裡的都是些好人,外面的是壞人。
小孩子太小了,王兆只能這樣潦草地告訴他。
「兆哥兒……」
「怎麼?」
「好人為什麼都會死?」
這個問題問得太幼稚直白,讓王兆一時答不上來。余椒在邊上望著他,清澈的眼神很乾淨無邪。
過一會,他說,就是因為有好人的死,所以壞人最後也會死。
「為什麼大家都說要當好人?當壞人的話,不是能活得更久些嗎?」
「活得無愧於心就好了。」
「什麼意思?」
「等你長大了,就會懂了。」他看士兵應該不會回來了,就掀起上面的屍體,抱著余椒爬了出去,「其他人眼中的你是個好人壞人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問心無愧。」
雪漸漸地小了,天空也明亮起來。林中已經沒有了遊蕩的人影,一切似乎都重回平靜。不遠處,風中的重新出現,他們向那裡走去,看到了停在門口的車。王兆打開車門,把余椒送了上去。他正在糾結要不要進察看裡面的情況,余椒就大叫一聲,摀住了耳朵。
「……怎麼了?」他不明所以。四周很安靜,什麼聲音都沒有。
余椒瞪大了眼睛,「你沒聽見?」
「什麼都沒有啊。」
「剛才那麼大的聲音,像是野獸在咆哮……」
他的目光望向,伸手指向那。
「就是從樓裡傳來的。」
————
坊內難得安靜,因為能吵能鬧的人都已經出去了。
趁著這份安定,昆羅衫看了幾卷書,稍稍鬆了口氣。他天生好靜,也不知道怎麼的,竟然招惹上那麼多能說會道的人。
昆長歡,真實身份是祖麒麟。也就是因為這個人,他做了一個此生最大的錯誤決定。按照原計劃,在用司九章強行拉出巨門界祖麒麟時,就同時將之封死五感,釘入太氣釘。但是看到祖麒麟真的以人身出現的時候,昆羅衫沒能下得去手。
他們要做的事情和殺人無異,甚至比殺人更加殘酷。祖麒麟將會在五感被封印的情況下繼續存活,在永遠的黑暗中保持清醒,而力量被太氣釘壓制。他原以為自己可以毫不留情地動手,卻終究還是放過了那個人。
昆長歡很聽他的話,這是唯一讓昆羅衫感到安心的事情,為了抑制祖麒麟之力,他在那個人身上釘入了四支太氣釘。但如果昆長歡自己取出了呢?他會這樣做嗎?
他有些茫然了。
就在這時,阿清告訴他,有天雪教的人求見。
——又是這些人。
不知道為什麼,天雪教讓他覺得很不舒服。對於其他人而言,這只是個民間的小教派,教義簡單,就是布德施惠,日行一善。甚至在百姓間有很高的聲譽,包括這次抓住人販子的事情。可昆羅衫就是覺得不對勁——他的直覺非常準,只是自己也說不上緣由。
「來了幾個人?」
「三個。他們說,天雪教主也在裡面。」
「……什麼?」
他怔了怔,沒有想到還會有這一出。天雪教很早就找過他,希望他能前去和教主面談要事,但都被回絕了。無論從身份還是輩分,昆羅衫都沒有理由去面見一個小教派的教主。
而今天,對方親自前來了。
昆羅衫歎氣,讓阿清準備一下,自己會去見一下這位教主。
過了沒多久,他穿戴完畢,以正裝去了會客室。隔著垂簾,能見到裡面坐著三個人,客座上的首位身穿黑衣,長髮簡單束在頸後。侍候人撩起簾子,昆羅衫進入內室,自然先去看那位教主。
然而出乎他意料——那是個好看的男人,只比自己年長三四歲的樣子,和想像中的老態龍鍾完全不同。他坐在那,只是微微笑著,眉目已比什麼都要恬靜雅致。
「香濃了。」他對阿清說。**香比以往要濃重許多,讓人有點不適應。
「這是他們要求的。」
「是麼……那算了。」
昆羅衫是個看似冷漠,但其實對外人很客氣的人。天雪教既然喜歡濃香,他也不好撫了人家的意。於是便在主座落座,目光望向那位年輕的教主。
「幾位登門拜訪,有失遠迎,貧道昆羅衫,在此道聲不是了。」
他揖了一揖。那位教主也還禮,柔聲道,「本座乃天雪教主項青君,冒昧來訪,有失禮數。」
「無妨的……」他不喜客套,問道,「不知項教主今日來訪有何要事?」
「是這樣。此事說來,恐昆仙人見笑。」項青君頷首笑道,「本教日益擴大,教員眾多,而教義簡略。雖易於百姓中傳聞教育,卻日顯不足。近日,教眾中有人提出以道法立意,增加天雪教義。本座查閱典籍,認為道法之尚的自然,與我教崇奉的安居十分契合。然而項某不擅道學,恰聞昆門掌門暫居延康坊,便想延請昆仙人尊駕於我教總壇,為我教眾講學道家經卷。」
這個理由完全出乎昆羅衫的意料,簡直聞所未聞。之前也有各種派門來找過他,但都是道家派門。天雪教非佛非道,卻提出這個匪夷所思的要求,讓他一時也反應不過來。
「此事……」
「天雪總壇就在長安城內,昆仙人若是應允,本座即刻可帶人接往。至多一個時辰,只需講學最基本的經文。至於酬勞……」
「人心向道,本是貧道所求,無須報酬。」他說。天雪教提出的這個要求並非如何過分,他也沒有拒絕的理由。對方連教主都親臨了,再不答應,未免有些不得體,「既然如此,請項教主作引。」
「多謝昆仙人。」
項青君起身道謝。他也是一套黑色春禮服正裝,襯得容顏明亮美好。外面已候好了馬車,既然有人接送,他就讓阿清不必陪同,因為過一會昆長歡他們打獵回來,肯定有很多要清理整理的東西。
項青君在車內等他,已經備下茶點,為他沏了一杯茶。茶是清茶,沒有加其他佐料,茶味清淡。昆羅衫與他對飲一杯,閒聊起了一些道法見聞。大約是近日也在鑽研典籍,所以項青君在道經中遇到了些疑問,便一一向他請教。讓昆羅衫覺得有趣的是,這個人問出來的問題並不像是剛入門的人問出來的,他原已做好了應對一堆粗淺疑問的準備,但是情況比他想像得要好得多。
然而,窗外景物一晃而過,他忽然發現馬車是往城外的方向去的。
「項教主,不是說……」
他正想問,眼前卻忽然昏花了起來。面前的項青君在笑,笑意是那麼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