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雪裡走了一段,卻始終沒有看到書院門口的車。不僅如此,就連書院的影子也消失在了茫茫風雪中。
余椒問,兆哥兒,你迷路啦?
「就那麼短一段路,怎麼會迷路?」
王兆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比這個嚴酷十倍的環境他都能扛過去,這種程度的風雪雖然嚇人,但絕對不至於迷路。
風雪夜裡,四周並不昏暗,反而被雪光映得一片灰白,不安的灰白和狂風中的寂靜,只有雪風聲反覆地迴響。
「兆哥兒……我好困……」
余椒趴在他背上,穿著厚厚的冬衣,背上已經蓋了一層霜雪。王兆替他把圍巾拉上去,遮住口鼻。小孩子的臉凍得冰冷,再這樣下去很容易出現低溫休克。
「就快到了,你不許睡,別去看雪地。」
「奶奶說,我小時候穿著白色的外套跑到雪地裡,她找我都找得快哭啦……」
「說什麼胡話啊。清醒點,背背乘法表。」附近已經連樹都沒有了,昏白的天地間,彷彿只有他們和這漫天飛雪,「和我說話,睡著了就醒不來了。」
「說什麼呀。兆哥兒,你老家哪的?」
「青島的。」
「家裡做什麼的?」
「查戶口啊你?」
「……不是你讓我問的嗎!」
「好好好,你問,你問。」
他到老工作有一段時間了,因為提前就被警告過不許和裡面住的這個小孩子說話,所以兩個人從來沒有交談過。余椒絮絮叨叨問了他很多事情,王兆懷疑這死孩子是不是把幾年份的話一口氣說出來了。
「你為什麼不當兵了?」
「被人趕出來了。」
「為什麼啊?」
「哪來那麼多為什麼啊。你長大了再告訴你。」
「肯定是成績不好。」余椒輕輕笑了,蹭得他脖子後面發癢,「兆哥兒,青島好玩嗎?」
「有海,你估計會覺得挺好玩的。」他說。地上的積雪太深了,讓步行更加艱難,「余椒?」
就在剛才,余椒忽然沒有了聲音,原本抓著他的手也沒了力氣。王兆知道不對,連忙把人放下,拍去他身上的雪。小孩子的臉色淡青,嘴唇發紫,顯然是低溫症了。
他們不知道走到了哪,沒有,沒有道路,也沒有枯樹和樹林。這附近有這麼大一片的空地嗎?王兆可以確定是沒有的。出於軍人的習慣,到了這裡不久後,他就把附近的地形給弄清楚了。三面都是槐樹林,一面植被稀疏,走一段路就能到達公路。無論如何,不該有這麼大一片的空白區。
他把余椒抱在懷裡,用大衣一起裹上,一邊在雪中弄出了一個淺坑。只能用雪來抵擋風雪了,否則余椒撐不了多久。
大概是稍微有了些溫暖,小孩子緩緩甦醒了些,眼神很憔悴,看得人難過。
「兆哥兒……我好像聽見什麼了。」
「幻覺罷了。」
「嗯……我有時候……可以……看到其他東西……」
「什麼?」他沒聽清。孩子的聲音輕了下去,對著他微微笑了。
「有人……來了……」
他說完,連王兆也聽見了,雪地中有其他的聲音。
——是腳步聲。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那腳步聲漸漸響了起來,而且絕不是一個人發出的,而是一群人發出的、整齊劃一的腳步。對於王兆來說,這個聲音牽起了過去的記憶——就像是士兵出操時,幾千個人一起齊步走,但是操場上只有統一的腳步聲,沒有任何雜音。
「怎麼可能……」他覺得難以置信。在這種地方,遇到一支軍隊的概率比遇到妖魔鬼怪的概率還要低,難道真的是雪夜搶修調動了部隊?如果是那樣,那他們就真的得救了。
王兆立刻把孩子抱了起來,衝向了腳步聲傳來的方向——不知何時,漫天飛雪中出現了一支沉默的隊伍,一排人影正走過雪地,離他們不遠。是軍隊,而且是正規行軍,每個人背上都背著厚重的行囊。
然而令他覺得疑惑的是這些人的裝備。
——他們帶著槍。
儘管離開部隊有一段時候了,可是他還是分得清真槍假槍的。這些人身上帶的是真槍,但不是解放軍標配的87式,是現在比較少見的38式和99式步槍,甚至還有機槍隊。
演戲?
他第一個想到的是這個。只有演習,才會讓一支正規軍裝備整齊雪夜行軍。搶修不需要帶這麼多武器,緊急任務也不會這樣步行,雪地雖然交通困難,但是可以通車的。
就是因為覺得奇怪,所以他並沒有很快跑過去求助,而是在遠方站著看了幾秒;下一刻,這只正規軍中有人發現了他,對著他喊了一句什麼。他聽不清這個士兵的話,所以站在那沒有動。
緊接著,隊伍中段出現了變動,幾個士兵舉起了槍,槍口朝向了他。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本能,他立刻抱著余椒轉身跑開。子彈打在他們剛剛站的地方,打出一個個雪坑。這些人竟然真的開槍了!
附近沒有什麼可以躲的地方。槍聲驚醒了余椒,小孩子驚惶地睜大了眼睛,想看清發生什麼事了。王兆一把將他的頭按下去,一顆子彈擦著他的肩劃過。
「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別抬頭!」
這簡直就是個噩夢,在雪地中迷失了方向,現在又遇到了這樣一支詭異的部隊——這是自己人的軍隊嗎?!不可能,就算是,拿來那麼多38式步槍?
剛才附近明顯是蒼白一片的,但是當他此刻回頭跑的時候,面前竟然出現了一片黑色的槐樹林。王兆帶著余椒衝入樹林,也沒法細想究竟是怎麼回事。拿著槍的人影在他們身後緊追不捨,槍林彈雨將一排樹皮打得爆裂。余椒尖叫著躲在他懷裡,緊緊閉上了雙眼。
王兆的速度沒比他們快多少,畢竟帶著一個孩子。樹林裡,他借助地形暫時拉開了一段距離,可是槍聲還是很近。
「你先躲到樹上,別出聲!」他跑到一棵槐樹下面,將余椒托上去,「快!躲好!」
樹上的積雪將樹幹壓得很隱蔽,余椒坐在上面,應該不會被發現。他剛剛將小孩藏好,身後就又響起了槍聲。在風雪中,對方的射擊不會太精準,否則早就被打中了。王兆藉著樹幹轉移,一邊觀察對方的身份。
……不可能。
他看到了對方的軍裝,只需要一眼就知道,不可能。
這不是自己人,甚至不是中國人——這支雪夜行軍的部隊,是日軍。
如果不是自己瘋了,那就一定是這個世界瘋了。這裡是北京的城郊,雖然不是人口密度極高的地方,但絕不可能讓一支日軍帶著槍械遊蕩。
此刻,對方已經開始在這片林子搜查自己的蹤跡。地上的腳印太明顯了,他知道自己肯定藏不了多久。就在這時,一個士兵已經發現了他,口中呼喊著,端起槍瞄準了王兆。槍聲驚落樹上的積雪,劃破了他的冬衣。這種老式步槍並沒有很好的連發能力,趁著這個空隙,王兆衝到他面前,單手拽過槍桿,右拳打向對方太陽穴。手下傳來了清晰的骨骼碎裂聲,明顯是打中要害了。
他正鬆了一口氣,便見到那個人扭轉的頭顱顫動了幾下,緩緩地轉了回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已經碎裂凹陷的頭顱,早已經被冰凍的腐爛面容上,因為肌肉皺縮,彷彿在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
槍聲又響——王兆奪過了步槍,衝著它的頭部近距離開槍,38式的子彈頓時讓這顆頭顱碎裂開來,那個人卻還在動作。
情況比他想的更糟。這根本不是一支人類的軍隊,他要快點把余椒找回來。也就是在這個雪夜,王兆忽然想起了當自己第一天到老書院工作時,這個陰鬱的孩子和他說的話。
他們不被允許和他交談,所以,只有餘椒對著他說話,彷彿自言自語。
「你要在這裡待多久?」
「他們經常有人離開,離開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沒有人能在這裡待滿一個冬天,當外面下起雪的時候,雪地就會將他們吃掉。」
「我看到過的。我能看到很多東西。」
他並不明白這些話的意思,以為只是這個被囚禁的孩子發出的瘋言瘋語。然而,正如余椒說的,這裡的保安經常換,沒有人能夠待得超過一年。朋友告訴他,因為兩個原因,第一,余椒的哥哥擔心看守人會同情弟弟,將人放走,於是定期更換保安。第二,當保安的很多都是無業遊民,有時候覺得工資低環境差,一言不發就會走人。而王兆是有人托關係的,所以不會因為第一條理由被更換,只要他遵守規矩,就可以一直做這份工作。
也就是在昨天,這裡開始下了一場大雪。他的搭檔聽見了敲門聲,就下去開了門,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王兆以為他像那些人一樣,出去找找樂子,喝酒,回家,或是找女人去了。他的生活用品都放在房間裡沒有帶走,好像隨時都會回來。
然而現在,王兆知道,他或許永遠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