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我去跟老大開個黑色素瘤,一老太太,體質不太好,陸陸續續開了十幾刀了,但渾身都在不停地長那玩意兒。這次長得位子不好,切斷鎖骨時候老大手滑了一下撕了片靜脈,那條靜脈有我半手指粗細。自己手正按在裡面,嘩得一下就浸在溫熱的血裡了,那感覺……靠。
我們倆最後簡直玩命似的夾,最後總算找到撕掉的地方,把血管縫好了。這台手術下來我累得半死,前天又剛好是個夜班,神志都恍惚了。最後坐休息室和老大喝咖啡的時候還出事了,說icu裡面一個剛下手術的病人血壓崩了。就聽見老大罵了一聲「又是哪個孫子手術台上埋好了雷就送病房了看我不弄死他」,兩個人再一起衝過去搶救,結果五分鐘人就沒了。
總之這天我們累死累活,都在罵那個埋雷的孫子,結果一看記錄,老劉動的刀……
那天下午劉老頭大概知道自己手抖了,給我和老大買了一袋子紅寶石蛋糕。老大是那種暴脾氣,直接就開罵了。吵吵鬧鬧到了下午,我吃著鮮奶小方,半睡眠狀態下寫了個首程,接著就接到了個電話叫我去院長辦公室。
我還打算寫完就去睡一會下班的!
可院長叫了不能不去。自己只能放好查特,搖搖晃晃出了門;出門的時候沒注意,一頭撞在外面人身上。
「不好意思……」我還沒說完,那人就攬住我肩膀,說你咋了,被人采陽補陰了?
抬頭一看,昆麒麟。
簡直怕什麼來什麼。
兩個人一起出了病房樓,去另一頭的行政樓。他看我太累,竟然一點不體恤體恤,上來就直奔主題。
「又有老闆了。」
「……啊?」
「我說,這裡又有老闆了。」
我點點頭,沒心力搭話。自從收到那條來自昆門鬼的短信後還什麼都沒發生過,自己都快忘了還有這一茬了。
他在邊上絮絮叨叨,我都沒聽,過一會就到了院長室門口。上任院長辭職後,裴通明沒有怎麼動這個辦公室,還是老樣子。要說小變動的話可能就是更加乾淨了,原本放滿的獎盃、證書和錦旗都被收到了角落裡,辦公室裡看著乾淨利落。
他見我和昆麒麟一起來了,連忙讓我們坐。我還沒反應過來旁邊那人怎麼就那麼厚臉皮自己跟進來了,就已經被他拉著坐下了。
「小丘你們喝茶嗎?」裴通明離開辦公桌,也坐到了對面的沙發上,翻開了茶几上的瓷杯。我連忙說不用,結果他已經把玻璃壺裡的茶在杯子裡倒好了,味道很香,居然是大麥茶。「看你樣子辛苦了,最近手術安排是多了點……主要想和你說說你評主治那事,還有就是,七院最近想開個普外研究課題,會單獨成立一個科室,你有沒有意向?」
這人也太直白了——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連客套都不客套了,直接告訴我,評主治已經評好了,我的工號下午就會換個權限,明天就在工作台首頁公佈消息。然後那個普外研究是我老大他們準備搞的一個大項目,他手上給留了個名額,特意問問我想不想去。
我再累也知道是為什麼了——肯定是阿鹿在價格上放水了,順水推舟給裴通明一個大人情,裴院長直接把這個人情還給我了。那個項目我也知道,但因為自己臨床待久了不太搞學術,所以沒指望能進去。能去的話肯定是最好,因為外科病房人手飽和,我還是住院的時候就做著主治的事情,我現在做了主治其實沒有多大差別。去項目科室等於就是找個跳板鍍個金,之後什麼都會更加順利些。
我謝了裴通明。他說讓我別這樣,老病房的損失太大,新病房樓的那堆難弄的設備還都是阿鹿用一個低到令人髮指的價格給七院的,一點坎都沒設,他幫我這個忙也是應當的。
我們說話的時候,昆麒麟就一直在邊上玩手機,等我們的談話告一段落了他才開口,問裴通明,七院民國時期最古老的那兩棟病房樓現在還有用嗎?
「哦,你說那兩棟樓啊——肯定是沒用的,住都沒辦法住,都用來堆雜物了。」
「兩棟都是?」他問得挺隨意的,可目標其實是想打探昆慎之身亡的那個地方。「我記得以前去看,一棟用來當倉庫了,還有一棟封起來了。」
「對對,我記得,靠裡面那一棟是封起來的,包給其他人做倉庫的,但是那些人好像沒有用過,直接就封了起來。既然租了出去,院方也就沒過問,反正他們每個月會付租金。」裴通明站起來走到了辦公桌那裡,在抽屜裡翻找了一會,抽出一個文件夾。「……嗯……對,租了已經十七年了。每個月都會劃賬,沒有間斷過。」
「是這樣,裴院長,能不能麻煩你把租賃人的信息給我一份?因為我之前也想找個倉庫,可手邊周轉有些緊,如果能蹭個地方就最好了。」他說,「我想聯繫一下那個租倉庫的人,反正他們租了也是閒置,能不能轉租給我。」
「這個當然可以,沒問題。」裴通明點頭,他肯定以為昆麒麟也是和阿鹿一樣的生意人。「我找找看。十七年,太久了,如果當時的租賃文件還能找到的話我就給你,如果找不到了,我就將聯繫人電話給你。」
——原來如此。
老樓是在七院裡的,要是想動工在地下室建造一個病房,那肯定是正大光明動手比較不引人懷疑,比如說直接把它租下來。而裴通明也證實了昆麒麟的猜測——十七年前有人租下了那棟廢棄的樓,那時正是七院大建設搞擴建的時候,到處都在施工,對方趁著那時改造老樓,很可能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
有租賃就一定會有憑證,哪怕年代久遠憑證遺失,至少也有一個劃賬的銀行卡號與戶主名。裴通明打開了辦公室牆上的那個大保險箱,醫院裡的很多證件都在裡面,密密麻麻疊著,肯定要找一會了。
因為是十七年前的文件,所以他一開始就找的是最下面那一堆。我們坐沙發上喝茶,都有些心焦,但面上不動聲色——隔了十幾年,要是對方想要銷毀證據,很可能那張憑證已經找不到了。要是找不到原件,那就只能得到一個賬號和戶主名,但信息畢竟會少很多。
我們喝了一杯茶,大麥茶很熱,喝得人背上都有些發汗;這時候裴通明關上了保險箱,拿著一個牛皮紙袋文件夾過來,「找到了,就是這個。」
——居然找到了!
我們都注視著那個紙袋——不行,還沒定論,萬一裡面是空的呢?
但裴院長已經打開了紙袋,從裡面抽出了兩張紙。紙發黃了,聲音脆脆的,是纖維被乾燥後的聲音。旁邊的昆麒麟鬆了一口氣,知道裡面的東西沒有被人拿走。
「租賃時間是十七年前的七月三日……那時候的月租費只有兩百,估計後面交接問題,財務科就忘了這件事了,所以那麼多年沒漲過,還是兩百。」他讀了下去,「那時說好,作為倉庫,用來存放一些管材。」
「租賃人是誰?」昆麒麟有些按捺不住了,忍不住問。
裴通明推推眼鏡,「讓我看看啊……當時都是手寫簽名呢,墨挺暈的……哎,昆先生姓昆,是崑崙的昆嗎?」
「對。」昆麒麟點頭,不知道他為何要這麼問。「怎麼了?」
「那可真巧了呀。」裴通明說著,將文件翻轉過來給我們看。泛黃皺褶的紙張上,油墨已經開始顏色模糊了,我們看到左邊蓋著七院的紅章(顏色已經徹底暈了,但的確是七院),邊上,則是一個黑色筆墨的潦草簽名。「租賃人也姓昆。」
……那個人是……
我瞇起眼睛辨認那個簽名。
「唔,租賃人叫……」
裴通明和我一樣,對昆後面兩個字的辨認有些困難,過了半天才慢慢念出來。
「叫……昆……慎、之。」
邊上一聲輕響,我的手被水浸濕了——旁邊昆麒麟手中的茶杯翻倒在茶几上,褐色的茶水正四處流淌。
怎麼可能。
————
晚上的時候我洗完澡,和阿鹿打了會電話,告訴了他自己升職的事,說要請他吃飯。不過他最近飯局比較多,估計要過段時間再一起吃。
「那叫上昆麒麟一起吧。」他說。「丘荻,他身體好些了嗎?」
「好多了呀。」
可就算自己嘴上這樣說,但也知道,那人的問題是出在心裡的。
下午離開醫院時,這個人的臉色很差。裴通明把文件的複印件給了他,上面的各項手續都是齊全的,並非是人假冒簽名。但是我們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為什麼租賃人會是昆慎之?
這個人在想什麼?難道真的是他租了老樓,建造了一個和老病房樓一模一樣的病房在地下室,然後,在一次大道場裡自盡在裡面?
這一切都盤根錯節,看不真切。昆麒麟準備去驗證所有的文書手續是否真實,包括那個銀行賬號——那是個陌生的賬號,屬於中國銀行。他都不知道師父還留有一個賬戶。所有的事情驟然開始撲朔迷離,從那條來自昆門鬼的短信開始,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