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我按照計劃的時間等在了書院對面的書報亭前,買了一份報紙,注意對面的情況。
雖然時間很早,但是國慶節的街上並不冷清,至少有三個旅行團從我面前過去了。
從八點到九點,只有兩輛車停在青宿書院面前。這兩輛車都沒有車牌,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下來的人分別是一男一女,都戴著遮掉半張臉的墨鏡。這兩個人裡面有餘三少嗎?我不敢確定。在我的那堆草稿裡,有一張就寫了異裝癖可能,這人甚至可能動過變性手術。
希望他沒有。如果有的話,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幾秒鐘。
眼看已經九點一刻了,又是一輛賓利停在了門口(這次有車牌號)——我再一次失望了,下來的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帶著一個大概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兩個人包括之前的一男一女都是正裝。
我看看自己的西裝——價位和檔次都該夠了,這一點我全然信任老媽。
——九點三刻了,不能再等了。
我無奈地收起報紙,向著書院的正門走去。很神奇的是,剛開始的幾步路,我走得手腳發抖,神志不清;可當我穿過了馬路,離它僅僅十米的時候,整個人突然之間就冷靜了下來。
我等了將近兩個小時,沒有等到余三少從正門出現。也就是有兩種可能,第一,這人昨晚在這過夜了。第二,他走了其他的門。我覺得第一點比較有可能,畢竟北方人很注重這方面,主人回自己的地盤不會走偏門側門;同樣,如果真的把你當貴客,也不會請你走側門。能夠走正門進屋做客是一種身份的象徵,就好像古代正妻進門走大門,妾室進門走偏門一個道理。
我走到了那兩個西裝保安的面前,說,「我有預約來見余三少,雷哥的。」
其中一個人紋絲不動。另一個人按了按耳機——他們都帶著那種入耳式的聯絡器,麥克風別在衣領上。
這個人輕聲說了幾句,很快就得到了回應,對我搖了搖頭。
「對不起,你不能進去。」
——果然沒那麼容易矇混過關!我心裡暗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
「雷哥昨天突然出事,來不及告訴三少由我代替他來,事情已經更加緊急了,我希望能見到三少。」
這就是忽悠人的藝術了,把事情誇大化,抬高嚴重度,讓這些底下的人有心理壓迫,要明明白白告訴他們,爺和你們不是一檔次的,爺有正事。
可是保安不為所動,依然鐵塔一般樹在門口。我懷疑他們是接到了這樣的指令:無所謂攔下多少人,但不能多放一個人。
這種指令是最不容易出岔子的,我懷疑哪怕雷哥本人現在出現告訴他們臨時換我進去都不可以,必須重新約。
不可以打退堂鼓了,我裝作是被曬得領口癢,伸了伸脖子,眼神裡沒有一點慌亂。
「雷哥和三少約在今天早上十點。」我輕聲說,「這個預約是有效的,雷哥親口囑托我。如果十點整,三少還沒有見到他約了的客人,他不太會開心的。」
這句話說出口,其實我已經被逼到了極限——閻王好見小鬼難搪,果然第一關是最難過的。
就在這時,我見到旁邊的一個保安嘴角出現了一絲輕笑。
——壞事了。
並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岔子,可是我在看到那個笑容的一剎那就知道,壞事了。
我所有的冷靜、所有的計劃,幾乎都被這個幾不可見的微笑打亂了。
他在嘲笑我——而同時自己也得到了一個明確的信息:雷哥在三少眼裡應該只是個小角色,或許說是十點整見面,但也只是字面意義上的見面——見一面,說送客。
我沒有籌碼了,一敗塗地。
十月初北京氣候依然悶熱,自己的額角出了一圈細細的汗;支撐雙腳站在這裡的所有希望已經開始崩散,自己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想減輕些絕望感——
但就在這一刻,我的眼角瞥見了什麼——儘管細微儘管轉瞬即逝,但是我看到了。
那個笑了的保安,他交錯在身前的雙手,手指輕輕捻動了西裝下的白襯衫袖口。
他在心虛!差點被驢了!
我的頭正在緩緩低下,下一秒我不著痕跡地就著這個動作,再扭頭看向肩膀,輕輕吹一口氣,弄掉了肩上的一片碎葉。
穩住了。我突然想起當年自己第一次上手術台,主刀讓我試著做一個最簡單的側切,可我弄斷了一根小深支——然後那根血管在我的面前彷彿痛苦的蛇一樣瘋狂亂扭,噴出的血染甚至染紅我的口罩。但就算在這種情況下我依然穩住了,按流程把血管縫合,看那出血從噴濺開始慢慢減少,最後只是如同漏水的小水管一樣細細向外飆,最後穩定,平安過渡。
我管你是保安還是保鏢,我見過的死人比你們倆加起來的還要多,哥就是吃人命這碗飯的,還怕你們兩個夏天穿西裝的傻比?
「你笑啊。」我仰起頭,露出了那個對著鏡子練了無數遍的表情——震懾,哪怕只有半秒鐘也好,我要讓這兩個人中的一個開始動搖。「那就等著瞧吧。我有的是時間。」
說完這句話,我沒有再看兩人,而是轉身走開了兩三步,拿出了手機,撥通了陳叔的電話。
——這的確很慫,但是沒有辦法了。我現在哪怕用哭的也要讓陳叔供出一個中間人,然後這場零容錯率的博弈才能繼續。
只是手機裡傳來的電子音讓我彷彿在盛夏時節被當頭澆了一桶冰水。
「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不會吧?!
我千算萬算都沒有想到在這個關鍵時刻,陳叔居然會掉鏈子!
不可以這樣——都已經到了這一步,我哪怕只能和三少說一句話都能增加救昆麒麟的幾率,怎麼可以就到此為止?
不甘心!
我死死握著手機,黑色屏幕上照出我的臉,已經有些微微的猙獰了。自己天真的計劃在第一步就夭折了,我只能回去,告訴昆鳴,對不起,我失約了。
那種心情就如同病人死亡後通知家屬。一模一樣,不管經歷幾次都那麼讓人崩潰。
明艷的白色陽光下,我微微地有些眩暈。北京乾燥的空氣讓我指間的皮膚產生了一種難受的觸感,彷彿深陷在無窮無盡的流沙之中。
就這樣了,到此為止了。
回去吧,丘荻。
我這樣告訴自己,然後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邁出了一步——轉身,朝著青宿書院。
——再試最後一次。而這一次我要做的,是懇求他們。
回想起來,自己並不記得那幾秒鐘是怎麼過去的——每一步都那麼艱難,我幾乎要哭出來——或許別人不會理解,但我從小到大從未懇求過別人,可現在下定決心要去懇求兩個陌生人,並且清楚,結果很有可能不那麼盡如人意。
那麼第一句話該怎麼說?通融一下?不,我的人生閱歷裡沒有這種經驗,我不確定自己能夠受得了。男人的自尊心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有時甚至致命。
昆麒麟會有機會知道我為他做到了這一步嗎?我希望他有機會能知道。
大門口,那兩個人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等待我開口。我舔了舔自己乾燥的雙唇,不敢將目光抬起來。
「能否……」
——就在下一秒鐘,門後卻響起了鈴聲。那麼細碎清脆,正越來越近——
鈴聲。
這一剎那,我幾乎就呆若木雞,雙唇顫動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鈴鐺的聲音,當初就是這個聲音,一切煩惱就這樣開始。
是他嗎?對,一定是他!鈴聲!鈴聲!只要聽見這個聲音——
「昆麒麟!」
我聽見自己近乎於欣喜若狂的聲音,人不顧一切地跑向大門口;而鈴鐺聲近了,越來越近!兩個保安架住了我,想將這個瘋子推離大門——我喊著他的名字,拚命往前掙扎。
直到那門口拐出了一個清瘦的身影,伴隨著鈴聲——白襯衫,牛仔熱褲,齊劉海,學生妹。
她瞪大了眼睛看我,我也看著她,兩個人就這樣,全都傻眼了。
「怎麼是你啊?瞎嚷嚷。」她說話含糊,嘴巴裡不停地嚼著什麼,似乎是口香糖,「雷哥沒來嗎?」少女似乎對這個場面並不意外,揮了揮手,「算了算了,你也一樣,進來吧。」
兩個保安還愣著,似乎沒反應過來;她催促他們放人。
「可是……貓姐,他沒有……」
「哎呀,反正也就是個雷刀子,愛誰見誰見,充個人頭數。」她吐了個泡泡,再慢慢吃回去。「三少根本也不記得的。要是沒人去的話說不定還要被數落說轉達不到位,煩死了,讓他進去吧。」
這個轉折是誰都沒想到的。直到被兩個保安放開了,我才如夢初醒,站在門中間。這個被叫做貓姐的學生妹打量了我幾眼,還是老樣子面無表情,打了個響指,讓我跟她進去。
……就這樣,進去了?
她走出了好一段路我才回過神,匆匆忙忙跟上。大概奇怪的客人很多,我也不是頭一個拘束緊張成這樣的,學生妹嚼著口香糖回頭盯著我,視線來來回回走了好多次,「人靠衣裝,穿了西服還挺人模狗樣的嘛。」
我沒管她說什麼,還沉浸在一種夢幻般的狀態中。一瞬間從地獄到天堂,大概說的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