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昆麒麟的說法,他在地上用鹽畫的那個法陣叫做八箭指心宿。當老闆出現在法陣中央,也就是我床底後,它很快就會散去戾氣,短時間內恢復平靜,以及生前的記憶。
我說那你幹啥不趁著這沒啥人的時候畫,一定要我睡上去?
他說你看過別人做道場沒?要之前弄個雞鴨鵝放個血,有小鮮肉才有動力啊。
這個我聽懂了,總之我就是那雞鴨鵝……和小鮮肉。
「也不是普通的小鮮肉就行的。你這樣肉汁淋漓的鮮肉很少見。」他正色,好像是在誇我。
我也點頭,「嗯,你老闆再熱情點我就成鹹肉了。死得透透的那種。」
「丘醫生,人民大夫為人民啊。」
「別說的好像它算人一樣。」
「不過現在說這個也沒用……」他唉一聲,一米九的高個齁著個背,拿著掃帚在掃地上的鹽粒。「八箭陣要隔一個多月才能在這裡重新用。從老闆嘴裡套消息估計不可能了,只能走人類路線。」
謝天謝地,這人不會再想把他老闆叫出來一次。我躺在床上,太陽穴還突突脹痛。今晚發生太多事了(其實也不多?),要是平常有個神棍兮兮的高個子跑我面前:嘿醫生你好,我是替鬼做刑偵工作的,請你有國際主義精神配合鬼界工作……那我一定會叫保安再把他攆出去一次。
但是現在,我已經不得不信了。這豈止是鐵證如山,簡直是血證。
過了一會,icu裡面今晚值班的醫生過來問我情況。他看到我的樣子也嚇了一跳,要是沒有脖子上那麼嚇人的淤青我還能騙他說是高血壓,可這邊是外科,想騙過同行的難度不比單挑一個老闆小。
「你這是……被人掐的啊?」他皺著眉頭打量我脖子,又狐疑地看了看一邊的昆麒麟——我心裡咯登一下:不好,那種眼神我知道。
——我朝三百六十行,醫生這個行當,大家平日裡都瘋狂而隱秘地悶騷著。每個醫生內心都有一股熊熊的八卦之火在徹夜不休地燃燒,雖然大家表面上都會擺出一副「無聊的流言我才不信呢,工作那麼忙,老子對八卦沒興趣」的模樣……我不能不否認,其實自己內心也挺八卦的。一個好醫生必定有一個彪悍的腦補能力,從「丘荻和這高個子該不會是債權債務關係吧難道是欠債的上門想殺人滅口」到「臥槽這小子平時挺正經的看不出啊暗地裡好這口,晚上值班在示教室孤男寡男」,我從同行變化細微的眼神中完全讀到了他那喪心病狂的腦補。
乾脆讓昆麒麟供這個人做小鮮肉殺人滅口吧……
估計兩天不到,所有人都會知道今天晚上的事情了,我徹底陷入了絕望。同事很快帶著他眼底難以壓抑的狂喜屁顛屁顛離開,徒留我們兩人在示教室裡膩歪。
我和他互看一眼。大約這貨也被我同事的眼神嚇得不輕,抖了抖才問,「我說,他是不是亂想到哪去了?」
「閉嘴。」
「我想問你個問題……就是說你們這換沙發之類的事情,是誰負責的?」
「問這幹啥?」
他問出這個問題,是真的覺得那沙發勾引走了張志仁?不好,我也開始腦補了——腦內已經有一副醉人的畫面,一隻沙發精和那牛肉乾一樣的女鬼搶張主任……不行,太挫了。
可既然說到設施更換誰負責,這個我還是知道的。醫院裡是這樣,外科這種比較有錢的科室,小件可以科室內自己換,大件的話可以走程序打申請叫後勤換,也可以讓主任打報告上去報銷更換。
而換沙發則是由主任打報告申請費用的,不可能讓後勤換,七院的後勤不管這個。我不關心這事,也不清楚那張沙發究竟是拿去修了,還是直接扔了再買新的。說實話都2014年了,外科也不是什麼醬油科室,不太可能過著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再三年的寒酸日子。三個大主任,除了張志仁一直很奇葩,其他幾個都是做事(和花錢)爽快的人,所以我猜八成是扔了舊的買新的了。
「和示教室裡這張沙發一起換掉的還有辦公室的兩張小沙發,以及值班室的一張小沙發。這都是統一換的,新的還沒送來。」
「那麼舊沙發是扔了還是賣了?」
「這個要問問劉主任。」我揉了揉脖子,還痛。「只能等明天了。今晚我真的要睡了,明上午要去支援門診。」
————
這一晚上我睡得很不安,前前後後做了三四段噩夢。晚上做夢的話睡眠質量會非常差,而且我做的夢也不是多讓人愉快——我夢見自己正躺在示教室的床上,門突然開了,張志仁跑了進來,滿身的血。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害怕他,一直在躲著他。張志仁的皮膚開始變得乾裂,他的手腳拉長,用一種扭曲的姿勢撲住了我的肩膀,耳邊再一次響起了那種「咯咯」聲……
我驚醒過來,一身的冷汗,緩了好久才鬆一口氣,拿起了一旁的手機想看一下時間。
但拿到手機的一剎那我卻怔住了,總感覺哪不對。接著,我看到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兩點鐘。
不可能啊。我記得清楚,昆麒麟走的時候已經是兩點過一點了……難道我一口氣睡了二十四個小時?還是說,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而我的手機,是那個已經被我摔出去、砸得四分五裂的院內小手機。
此時,我再一次聽見床底下傳來了「咯咯」聲……
「啊——!」
我大叫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t恤被冷汗徹底黏在了後背,還伴有一種難以言明的絕望。我從來沒有那麼虛弱地從一個夢境裡掙扎出來——這是夢中夢。沒有做過夢中夢的人,是永遠不會理解那種絕望的恐懼的。
——示教室拉起的窗簾後透出絲絲日光。天已經亮了。
我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看向昏暗的室內。那個摔壞了的手機正放在桌上,是昆麒麟臨走時候幫我整理的。這倒無所謂,陸姐才是外科的住院總(類似於一個無名有權的副總管。大多數醫生的升職條件中就有當一輪住院總,陸姐這一輪住院總當完就輪到我,我當完下一輪住院總後就將升為主治醫生),只有住院總的院內小手機不能關機或者拒接。至於其他的——地上的鹽粒被掃乾淨了,原本掉在地上的白大褂也被人掛回椅背上。我從白大褂的口袋裡掏出私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
這一眼看的我毛都要炸了——草,已經上午十一點半了!我睡得太死,連鈴聲都沒聽見!
可為什麼沒人來叫我?
——幾乎是連滾帶爬從床上跳起來,自己衝出了示教室。辦公室就在不遠,門開著,我看到裡面坐著幾個人,應該是劉主任在和幾個病人家屬談話,陸姐也坐在旁邊。看到我臉色慘白地跑進去,兩個人讓那些家屬先等等,都跑來看我的情況。
老劉拍拍我的肩,說小丘啊你別急,昨晚的事情我們聽說了,你先再回去休息休息。早上我特意讓同學別叫醒你,你好好休息幾天。
他說完,陸姐就推著我出了辦公室。從辦公室門的玻璃反光上,我看到自己脖子上那圈觸目驚心的紫色淤青。
「小劉告訴我們的,昨晚你出了些事……」陸姐伸出手,小心翼翼碰了碰那些淤青,「病房的事你別擔心,大不了我讓胖子過來頂幾天,丘荻你好好休息。這到底是怎麼了?誰打的?是那個昆麒麟?」
她說的胖子就是她青梅竹馬的孟閻王,兩人從小就是鄰居家,隔一扇窗長大的交情,從幼兒園到研究生都在一塊兒,鐵得不得了。
「不是他打的……我晚上發惡夢,自己撞的。沒事。」
「別瞎說!你師姐我是什麼眼神?小劉說她進了示教室就看到你躺地上昆麒麟在邊上,問你什麼也不說,你急死我啊你!」
「我……我前女友……」學醫的女的大多兩極分化,要麼真的就是讀書讀到呆愣愣的,要麼敏銳剔透到喪心病狂的,陸離顯而易見是後者,我敷衍不過去,只能急中生智編了個理由,「她昨晚情緒不太好,跑來找我,這不說了兩句沒勸好嗎,她就掐我,我也不敢還手……」
陸離狐疑地看著我,顯然還是不太相信。我和前任分手時候還是本科時期,她比我大兩歲,任選課時候認識的。不過沒過多久她父親因意外過世了,這打擊太大,她當時就發了抑鬱症。學醫的人自己還是比較清醒的,一邊積極治療,一邊就和我分手了,說這樣對大家都好。
那時我已經和陸離跟胖子認識了,他們也知道我女友抑鬱症的事情,都特別唏噓(後來她停學並且搬家了,也就沒了聯繫)。
她又安慰我幾句,讓我快理理東西回家泡個澡,並且說老劉已經放了我三天假。我雖然想堅持上班(這是真的,不是矯情,因為一旦我休息,大外科堆砌起來的那些工作量會十分恐怖,病人的病情和病床的輪轉也會中斷),但也知道自己差不多到了極限。精神和身體雙重的虛脫感是不可能自欺欺人的。就在我準備去休息室拿包換衣服時,護士長說,產科來請會診,有孕婦痔瘡出血嚴重。
大外科是經常被請會診的科室。這裡是這樣的,本院內的會診都是住院總陸姐去。可我看陸姐也挺累的,就說我去,去完這個會診我就一定回家休息。
反正也只是個痔瘡出血,陸姐就把會診單給了我,讓我快點處理完回去休息。產科在樓下,我直接走樓梯井下去,而走到半路時,竟見到昆麒麟正從下往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