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納強撐著走出門後幾乎是奔跑著進入自己的辦公室裡的,他沒有時間去考慮別的,進入辦公室後立即踢上門,兩臂撐在水池上,把門口洗手池的龍頭開到最大。
嘩嘩的水流聲遮掩住了他的乾嘔聲,劇烈的疼痛牽扯著他的神經,使得他的視線也漸漸模糊起來,修納甚至沒有辦法看清楚鏡子裡自己蒼白而冷汗涔涔的臉。
他從實驗服內袋裡掏出一個小瓶子,摸索著擰開,倒出一顆膠囊顫抖著塞進嘴裡,咬破
囊衣,仰起頭將裡面的小顆粒生硬的就著唾沫嚥了下去。
胃酸返到口腔中,混合著藥物的苦澀,形成難以言表的刺激,修納只能困難的吞嚥,喉結在脖頸處滾動的異常艱難。
疼痛的發作是劇烈而毫無預兆的,開始只是彷彿突然間出現了一隻巨手,將他腹部內部的臟器用力的扭轉、打結、撕扯,等他強忍著進入辦公室時,這種劇痛已經似乎順著身體的中段流向了四肢百骸。
嘔吐完畢後的修納按著發硬的腹部順著牆緩緩的坐了下去。此刻他已經沒有力氣把自己扔到幾步遠旁邊柔軟舒適的沙發上。所能做的只是盡量抑制住不讓身體被本能左右在地板上翻滾,而是擺出一個扭結的姿勢,讓疼痛的源頭受到腹壁的壓迫而稍稍降低感覺,還有盡量放鬆自己僵硬的肌肉,不要讓顫抖的牙關咬到舌頭。
他盡量淺而短的呼吸,讓微涼的空氣盡量不要進入腹部,只在氣管打個轉就出來,以最少的量來供應心肺的運轉,但這使得他的心跳開始迅速加快。
終端手環檢測到他身體異常,開始自主啟動智能,修納用盡最後一點力氣關閉了智能按鈕,他此刻不想聽到小雞君的囉嗦,更不想讓小雞把這件事通知任何人。
是的,世人只知道他先天心臟不太好,卻不知道他還有腸胃的毛病。這是基因修改的後遺症。他的心臟其實是無法承受手術過程中身體的過度改變才落下了心動過速的毛病,那並不是先天的。
而經過基因手術將魚尾變為人類的腿,內臟隨之移動,造成了特殊的腸扭結和極其嚴重的腸痙攣……而基因改造後的身體,所有感覺都變得更加敏銳,視力、聽力、嗅覺……痛感尤甚,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修納模糊的視野中,漸漸出現了一個穿黑斗篷的女人,露娜c!他記起了她的名字,他看到了她的臉,這個女人當時的臉色青白,眼線烏黑,嘴唇卻鮮紅的像要滴出血來。就是這個女人,曾經用這雙鮮紅的唇對著他講過一個小人魚的故事。
古地球的故事。名字叫《海的女兒》。作者是安徒生。
「這個故事大家都認為是一個童話。但是你知道這不是的。這是沒人懂得的神諭。你知道的,這個宇宙裡沒有人會比我更懂基因技術。這是我們的全能神——神聖王所賜予我的力量。」
露娜c笑著,長而尖利的黑色指甲撫過修納銀白色的魚尾:「我可以把你的魚尾變成腿,但是那就像故事裡所說的,你的每一個步子將會使你覺得好像是在尖刀上行走,好像你的血在向外流。如果你能忍受得了這些苦痛的話,我就可以幫助你。」
「哥哥可以。我就可以。」少年修納堅定的看著露娜c。
「錫德裡克和你的情況還不是很一樣。」露娜的笑聲有些刺耳:「他和你的基因排列有些不同。具體的原因我還沒有研究出來。但我可以肯定,你會比他遭受更劇烈的痛苦和更嚴重的後遺症。即使是這樣,你還想要普通人類的腿嗎?」
「是的。」少年握緊了拳頭給自己力量,他沒有像故事裡的小人魚公主一樣顫抖。他知道自己要些什麼,就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
「是什麼讓你甘願讓你忍受如此之大的苦痛呢?我的孩子。你也像人魚公主一樣愛上了一個普人類嗎?神諭告訴我們,異人類愛上普人類是沒有好下場的。你也無法獲得真正的普人類的不滅的靈魂。你是無法擺脫宿命的輪迴的。」
「不……不是的……不是這個原因……」
或者說,不全是……
藥物開始在體內起作用,時間一點點的流逝,疼痛一點點緩解,視線一點點清晰,而露娜的紅唇和過於尖銳的笑聲也在一點點的消失,被嘩嘩的流水聲取代。
修納沒有動,他倚在牆上,喘息著閉上眼,竭力回憶剛才的場景。自己是因為基因修改從人魚變成普人類才得的後遺症他是知道的,但是對於那些個場景他基本沒有什麼記憶,那些細節好像風乾碎裂成了微小的肉眼不可見的微生物一樣,在他的腦海中一直被忽略了,但是什麼讓這些細節又鮮活生生動起來了呢?就像那天早上的那個夢一樣。
自己的故鄉是星球碎石堆他知道,族人全部滅絕他知道,但他從來只能感覺到心裡的疼痛而無法記起碎石堆的環境,家的佈置,父母的模樣,無法記得災難發生的情況,一切細節似乎都隨風而逝了,而那天的那個夢境是如此的真實,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忘記過一樣……
那天早上他的心跳不是沒有了,而是跳的太快以至於人類的手無法數出脈搏,當時他真的覺得自己要死了,是歐的擁抱讓他的心跳頻率慢慢降了下來,很神奇的沒有吃藥也撐過去了。真的很神奇,就連修納也無法解釋這種不科學的情況。
當然,後來他在浴室還是補了一片抑制心動過速的藥,這個歐是不知道的。
後遺症最近發作的越來越厲害了呢。兩個星期兩次是個可怕的頻率,足以讓一個軍人無法再上戰場。但如果每次後遺症的發作都能讓自己恢復一點記憶,那麼自己倒是寧願經受這種折磨,只要這種痛苦可以讓自己清醒,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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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只是,來帝國以後,記憶才從痛苦中冒出頭來。以前在聯盟,後遺症的發作並沒有帶來任何額外的收穫。當然,那時候也沒有發作的這麼頻繁。基本在不受到刺激的情況下,這具身體還算聽話。
來到聯盟之前,沒有清晰的記憶,這是不是也是基因修改的後遺症呢?修納不得而知。他也無法和哥哥討論這個問題,每次他想和錫德裡克討論這個問題,錫德裡克就會一言不發的抽上一天的雪茄。眼神像一匹孤獨而受傷的狼。
於是他知道了,那也是哥哥心裡無法碰觸的痛。痛的甚至無法和自己這個唯一的知情者交流。至於錫德裡克記得多少,他也無從得知。總之,過去的日子是怎麼過的,他的頭腦裡有大綱,卻沒有細節,有骨架,卻沒有血肉。
這也是他堅信自己愛過一個人的原因。那個人,應該是真的存在過的吧……只不過,我,把他忘記了。
修納從地上強撐著站起,用手捧了一捧水漱了漱口,看向盥洗鏡,裡面映照出一個面色蒼白疲憊的年青男人,唇邊的一角卻異常的鮮紅。方纔還是不慎咬破了嘴角,修納關上水龍頭,舔了舔唇邊那處傷口,破處是淡淡的鹹腥味,一如大海的味道。
修納緩緩的躺回沙發上,蜷起身體想要休息一會。就在這個時候,辦公室的語音門鈴響了。
「波塞冬老師,您在嗎?一起去吃飯吧?」門外興致高昂的聲音是星圖測繪系的年輕講師里昂。
兩個月來修納住在學校,但因為正好趕上假期,有家室的老師不會天天來,修納有機會接觸的大多是同住單身宿舍的教師。而皇太子歐霸道的領地意識和不避諱的威脅使得其他單身教師對修納避之不及,修納自然也不會主動去和人交往。
只有這個里昂,可能因為也是這學期的新教工還沒有朋友的緣故,可能是純職不掛軍銜沒人拉攏他,最主要是人比較遲鈍,感覺不到太子的敵意,里昂常常拖著修納一起做些日常的事情。即使有一半以上的情況會被拒絕,這個神經大條的年青男人也毫不在意。
修納下意識的攥緊拳頭,將呼吸放的又輕又慢——這副狼狽的樣子,他不想被人看到。
門外腳步聲漸漸遠去,看來里昂是等了一會兒,認為修納確實不在辦公室才自己走了。修納剛剛鬆了一口氣,門外急促的腳步聲又響起來,然後門鈴再一次發聲:「修納,開門。是我!我回來了!」
……這是歐的聲音。修納一驚,剛剛鬆懈的神經變得陡然緊張起來。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本能的一言不發,屏住呼吸。
「修納!我知道你在裡面。別躲在裡面不出聲,開門!」
「……」
「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那聲音愈發的焦急起來。
「……」
「你再不開門,我就撞開門進去!」
修納一驚,他毫不懷疑歐真能幹出撞門的事情來,到時候來圍觀的可不是一個兩個人了。他一時間顧不得別的,站起身來去擰門把手。
歐確實是真急了,他剛才在考慮之後還是做完了實驗——沒有修納在旁邊分心,已經看過兩遍的簡單試驗難不住歐,太子殿下這次完成的是真的很完美。至少歐覺得做的比剛才旁邊那個討厭的拜倫要強多了。
他得意的以軍事史系,克勞爾.蓋博的名義給修納發了實驗完成請老師驗收的信息。然後就藏在教室裡面的材料準備室,等修納來驗收。
他幻想中修納應該十分驚訝於他的進步,進而在空曠的教室裡抑制不住的讚歎他的天賦。而他則在暗中得意的笑,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可惜的是,等了好久,既沒有回音,也沒有人來。
太子殿下撐不住了,一邊卸掉易容一邊發消息問他在帝*校的眼線,得知修納是疾奔回辦公室然後就一直沒有出來,又聯想到兩周前那次修納的不對勁,直覺的不好,趕忙跑來找人。」我撞門了啊!我真撞了啊!」歐沒有聽到回答,咬了咬牙,猛地抬肩向門撞去——可是好死不死的門就這時候開了,他一時間無法立即收住攻勢,狠狠的撞在了開門的人身上。
於是,繼在太平星見面的那次以後,歐第二次趴在了修納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