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恣閒生1
天色很快便完全陷入黑暗,男子穿著墨黑的斗篷,身在夜色中除了依稀能分辨淺淺的身影,大看下根本難以察覺。()步履時走時停的快速出了山,他一路不住的輕咳,人還未進得城,腳步已凌亂到毫無章法,眼看便要癱倒荒野。
「星宿……」知道有人一直跟著,所以在身上的袍子被血水浸濕大半後終於召喚出聲。嵐宇斜靠著路邊蒼樹喘息,背上黏/膩得溫熱一片,不住有錐心的疼痛蔓延週身,讓他強撐著的呼吸愈發濃重。
黑影一閃,人便已來到他面前頷首待命。星宿垂著頭沒有出聲,方才王妃的言語他也句句聽得真切,這等時候,他身為下屬,實在不知應如何勸慰。
「送我回府。」若是往日,這般劇烈的痛早就讓他失去意識了。可今天……失去了藍光的雙眸死寂著灰敗一片,嵐宇滿面寒霜的任星宿將他架起,腦中滿滿當當,裝著的全是她輕鬆淺笑的神情。
「星宿……」自她離開後的一月,他幾乎沒有見過笑容。整個皇宮換了天下,眾人都忙著生忙著死,每天惶惶不安著擔心自己的命數。笑,在這時候就變得格外奢侈。沒人能在要陪葬前還沒心沒肺的微笑,就連自願跟隨阿瑪的貞妃也是,她執意陪伴心愛的男子共赴黃泉,可世間還有嵐遠,那是從她身上掉下的肉,她有太多的不捨,太多的無奈。最後也只能含著淚自縊,因為不能見兒子最後一面。
而浮宇宮,他這個主人都活得如同行屍走肉,底下的人又有誰敢忤逆談笑呢?抑制不住的連續咳嗽出聲,鮮紅的血點便順著氣息噴濺了滿襟,他似習慣了一般木然的抬手拭去,如墨的眸中潛伏著羸弱的獸,抱著最後的期待壓抑暴虐。「剛才我們的話你可聽清?」
也許這一切只是他的錯覺,又或者是今天午後的陽光太刺眼,讓他看錯了她臉上的幸福……她曾對他許過不離不棄,又怎可能為別的男子暖笑開顏?一定是他病昏了頭,所以眼前只能看到記憶中她美好的樣子。最後送她出宮時,她明明那般依戀不捨,怎會才半月的時間,就把別的男子自然的稱為我家先生?
「複述一遍。」越想越難以克制情緒,他不顧手背上血淋淋滿是皮膚的殘片,咬牙將掌心攥起,聲音冷得出口成冰。
「爺……馬上就到府邸了。到時……」
「現在!即刻!把你聽到的複述一遍!」
搭著嵐宇臂膀的肩頭已全然被鮮血浸透,星宿心裡清楚爺到底想問什麼,可身為旁觀者的他也同樣困惑,看不透王妃的真意。按照落衣的說法,王妃是無奈下才跟著五爺走的,現在爺雖身帶重傷尋到了這裡,也好不容易見到了面。可王妃並沒有被禁錮,不但行動自如而且情緒欣然,根本半點都瞧不出有想回去的意思,怎麼能不讓人傷心懷疑呢?這一月,他們過的日子簡直生不如死,僅是一旁看著的他便有這等深感,何況是十五日便要血肉重組的爺!他的孤單悲傷疼痛,他們看在眼裡就痛不可擋,更別提是他本人!
「如果爺想確定的是王妃的狀況…」他不是竹霧,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只是夜磯的一個副首,天職便是服從命令,所以不能不說。「王妃現在生活的很好,而且爺沒聽錯,王妃曾邀爺去她家做客,並提到了她家先生。」
「很好。」流光瀲灩的雙眸霎時頹敗著灰敗,嵐宇沉著聲低回了一句,接著,便良久的沉默。
星宿本以為他是痛極了所以昏厥過去,不想每次轉頭,都能見到他睜著全無神采的眼眸,掩蓋在厚重的斗篷下,形如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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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回到家便被四面八方傳來的飯菜氣味熏得只欲作嘔。子漪一路小心用絲帕捂著口鼻,可儘管這樣,到家時臉色還是蒼白著駭人,沒有幾分好顏色。
知道這段日子她聞不得這些,所以嵐軒乾脆去了鄰家準備飯菜。但他們生活的這個村落著實太小,每到飯當,即使是他們不做,別家的氣味也會傳過來,真是避無可避。
強撐著精神對等在門前的男子淺笑,子漪有些狼狽的撫了撫額前碎發,這樣的過程每個孕婦都要經受,她實在不忍見他無措憂心。「做什麼等在這兒,孩子們都回家了?」
「嗯。」應著便順手將她背上的竹簍卸下,嵐軒頷首從袖中拿出一條繡了紫蘭的絲帕幫她繫在面上,這才騰出空來好好說話。「以後出門就繫著它吧,我拿藥草燻煮過的,應該能抵擋別的氣味。」
「哪有那麼講究,不礙事的。」她在村裡已是大部少中老婦女的假想敵,再這樣明目張膽的帶著他熏的帕子,豈不是又要被人說嬌慣了。
眉頭一緊,隨即望向周圍一邊做飯一邊還不住往這兒打探的鄰家大嬸,臉色越發不耐。嵐軒難得強硬的按著她的手不讓取下,說話的聲音也連帶著大了不少。「除了你,我可不會給旁人送這些,好好戴著。」
手腕一轉便握住她的手往屋裡引,他眸色冰冷的蔑了眼周圍觀探不止的大嬸阿姨,以往一直是溫婉無欺的形象,這次被觸到了底線,再也無法保持緘默。
淺笑著由他拉自己進屋,子漪知道他的用意,其實對待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樸實村婦,她也是有苦說不出,既然嵐軒暫時無心,那這樣躲避開了倒也乾淨。「今天我在山上遇到一人……」
「怎麼?」
越在一起生活久了才越能發現他身上不同的一面。子漪瞧著他探過身來給自己布筷,臉上的表情卻不說謊,對她的話聽得仔細。「他全身都罩著黑色的斗篷,連臉都一併遮上,好像渾身都是謎。」
放筷的手指一僵,頓時便想到了她最近一直沉迷的遊湖傳記。那幾本書不知是何時讓采貨郎捎帶回來的,本就不是他需要只是想藉著由頭為她探聽皇城的消息。不想最近她過得清閒,竟把它們從角落裡翻出來看,常常著迷到不能安睡,讓他毫無辦法。「以後少看那些個傳記,小心影響孩子。」
想著話就說出了口,可真說出了又覺得這話有些曖昧難堪。那語氣就好像一個謹慎的丈夫在叮囑懷孕的妻子小心,半帶嚴厲半帶不捨,寓意模糊不明。向來寡淡的臉上不禁突兀的飛上了兩朵紅雲,他遮掩著輕咳了聲,小心的抬頭瞧了眼子漪,發現她並未留意,才慢慢自在了些。
「原先總活得忙碌,即便是看書也是醫書,不想這些傳記這般有意思,真的個個都像傳奇一般。」
「所以……」對上她亮晶晶的雙眸就很難說不,他含笑低頭夾了塊辣肉放進她碗裡,自己才不緊不慢的動起筷來。
「所以我覺得今天遇見的那個人很熟悉,可又的確不認識,說不定是和書文裡的人物相像,才會讓我有恍惚感。」
「哦?」眉峰一挑,唇邊的笑意便跟著擴大。嵐軒見她碗裡剛放的菜已吃完,習慣性的又抬手換了別的夾給她。「你確定你看見的不是自己想像中的人物?」
回神一怔,下刻便立馬抬了頭看他。果然,他眼中的戲謔明顯,**裸坦白的懷疑她是在癡人說夢,有可能根本沒有碰見什麼黑衣人。
「我真碰見了!」
「噗……我有說不是麼?」
「好啊你……」這才發現他是在演戲,故意逗她著急澄清。子漪輕笑著翻了翻眼皮,拿起手邊擱著的生果子就朝他扔。
頭都不抬便伸手將面前飛擊過來的果子接住,嵐軒一言不發的提筷復將她半空的飯碗摞上菜山,面上雖然在淡淡的笑,可心裡卻因此刻的輕鬆融洽,幸福到快要麻痺。子漪自從懷孕性格就變了很多,或許是從那次離村他們的關係變化開始,她不再總用歉疚的目光注視自己,慢慢變得願意與呶呶他們親近,和自己的相處也越來越自然,就像是已經認識了半生的至交好友,親暱熟稔。
可終究只是好友……
他心裡很清楚。若不是真的坦然單純,僅只有友情,他們之間如何也走不到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