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細織3
「怎麼?左相也不感謝我麼?今天這番話若不是由我的口說出來,左相一輩子都會被蒙在鼓裡,還妄自菲薄的怒罵他人愚笨,何其蠢鈍!」
「唔…唔……」怒目而向,眼眶洞睜欲裂。左相使出全身的力氣劇烈掙扎,胳膊上勒出條條血痕也仍不停歇。
鐲琴神似王者般淡淡的瞅他,曾今的多少個日日夜夜,她在他身邊侍奉迎獻,瞧著他的眼色苟活,如今終於……
好似全身的枷鎖都瞬間崩垮粉碎,她面若夜花,靜默的仍由牢中陰影遮蓋容顏,唇角不自主的便微微上揚,再真心不過的笑開。大些再漸漸大些,直到把眼眶中的水珠都顛簸了出來,才將將停下。
「所以作為謝禮,把隱軍的令牌交給我。」緋紅色的嘴唇微微翕動著,靈魅的聲音在寂靜黑暗的牢房中漂浮迴盪,聞聲輕卻深似針,重重插進左相心間。
全身都抑制不住的隱隱顫抖著,他像是使完了身上的力氣,終於困頓癱軟下來。唔唔了兩聲示意鐲琴取下他口上的短簪鉗制,他有話說。他靜靜的望著木欄牢門外美麗清純女子,猛然覺得好像今天才認識她,那般陌生,令人恐懼。
手一抬,別得死緊的簪子便咻的一聲從肌理間脫落掉進他微敞的衣領中。她冷著雙眸面無表情的望他,抱著包裹的手緩緩施力,似是承受不了他的沉重一般。
嘴上痛得早沒了知覺,身上也沒有哪裡是不痛的,索性都不管不顧到妥帖了。左相呸了聲將口中的血水吐盡,方纔的癲狂無狀盡逝,異常的鎮定了下來。「你竟願意為他做到這種地步,原先我真是小看你了。」
雨中街角,那麼嬌小無助的一個丫頭,總是怯怯的跟在他身邊,連正眼望他都會止不住的顫抖。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子,不知不覺間竟也成長到了今天的樣子。
「小看?」即使全部的淚水倒干也訴說不盡她心底的苦,她喃喃的重複著他的話,看他的眼神帶著股超脫的釋然。「或許你從來就沒看過我。」
極致的疲憊,水中的雙腳都開始輕輕的打顫。她嘩的抬手掀開懷中包裹,露出了裡面嬰孩的面容。「活了這麼些年,除了嵐軒,沒有人看得見我,包括我自己。」抬手失神的觸上滿掛淚痕的臉頰,她破敗的笑了笑,好似已獨自將這個動作做了千百遍。「每每對著鏡子,我都看不到我自己。小時沒有鏡子可照,但還隱約的記著自己眉心有顆硃砂痣,娘說過它好看,所以我日日都記著,總盼著日後能有面鏡子就是極好的了,那樣便能每天看到它。可當我真有了鏡子的時候,卻發現,鏡中的根本照不出自己。我消失了……在眾人的眼中,在我自己的厭惡中,永遠的消失了。」
「即便我強迫了你,但這些年也從未少過你什麼。」
「少過?呵呵……」低頭用臉頰輕碰了下懷中孩子的額頭,她稍稍掀開領子,立馬脖頸間一條猙獰如蜈蚣的傷疤便現了出來。「你可知道這樣的傷疤我身上還有多少?這樣算起來,的確是不少的。」上千個日日夜夜,無數次蹂躪暴虐,她已計算不清他給過她多少,也真沒那個氣力去計算了。因為若哪天真一一數清,她怕自己會受不了那種噁心的記憶,了結了自己。
「把令牌給我,若不我便殺了他。」眉眼扭曲成了一個畸形的程度,她低低的說道,言語間眼神沉靜,沒有絲毫波動。
豁然抬頭,適時眸中才顯露了些痛苦之色。左相蒼涼的殘笑,慈愛的眼撞上那孩子的睡顏,心中針扎似的疼。「他也是你的孩子,經你十月懷胎生下的。」
「是麼?」癡癡的低頭看了看,隨即手一鬆孩子便迅速掉落,彭的一聲落進了水中。「如果要活得和我一樣,我倒寧願他從未出生過。」
「救他!快救他!」
只聽見孩子嗚咽了一聲便再沒了聲息。牢中的男子扯著嗓子大聲哀求,滄桑的眼中渾淚磅礡,真誠而卑微。
「令牌給我。」清冷如昔的靜靜道。鐲琴望著水面上的繡花小被漸漸髒污變黑,原還有些許漂在面上,眨眼的功夫就全部淹沒,一點都再尋不見。
嘶吼的掙著鐵鏈,無奈卻怎麼都無法上前。左相壓抑的仰天大叫一聲,慟哭的聲音沿著長廊一直擴散,直撞了大牢的厚木門扉上。「救他!令牌在子宅的石榴樹下,你小時經常埋花種的地方。」
「……」聞聲,藏在袖中的指尖輕輕一顫,卻終是沒露在面上。鐲琴彎身將孩子從水下撈起,手掌順著他的腹部緩施內力,從口中推出了大量污水後,孩子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聲音微弱,奄奄一息。
「找到令牌後,我會給他尋戶好人家生活。以後……」凝視著孩子那略有些像她的眉眼,她疼惜的將他擁進懷中,說不出心中那撕扯欲碎的疼痛到底是為何。「以後能不能好好活著,且看他的命吧!」
「這就是你生下這個孩子的目的?」突然覺得自己才是這世上最蠢的人。左相淚沾滿襟的垂著頭,回想起初得這孩子時的喜悅,神色哀痛。
「是啊……」不再留戀的決絕轉身。傾長的裙擺嘩嘩的在水中逶迤,盪開漣漪陣陣。「見到你痛,我便心安。」淡淡的幾字飄忽如弦曲中將要消逝的尾音。她踉蹌的藉著廊上微弱的火光朝門外去,嘩啦的水花和搖曳的燈影不斷在她臉上留下痕跡,她卻不擦拭也不閃躲,只覺得自己這一步步走的太累,太艱辛。還好已經走完,若不是,她怕是沒有再多的勇氣可以繼續支持了。
「義父,好走。」身後方纔她留在牢門上的火把突然熄滅,她聽著水落滴答的聲音,啪啪連成一片,像山間的瀑布般。口中不自覺便哼起了小時常聽額娘唱起的童謠。
小溪啊彎彎,月牙啊尖尖。
映照啊懸懸,落水啊翩翩。
暗想起小時他送她那彎月銀簪時的情景,她唇角晃過一個虛無的笑,心中默道。他們的孽緣從那簪子開始,也由那簪子結束。刻意留下那簪子也算是還他養育之恩,從此一切都分明了……
跨出門來,天邊的毛月亮盈盈的泛著藍影兒。她躲在牆角呆呆的仰頭望了半天,直到聽見侍衛大動,高聲報出左相自戕才緩緩的乘著冷風離去,再未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