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時心咚咚跳,除了那些瓜苗,還有好些東西被我藏在幽冥殿我自己的房裡,比如當日他在船上畫的那張小像。()《》聽他這樣一講,我不免有些心急,他既吃了我種在房裡的西瓜,保不準那些東西也叫他翻箱倒櫃翻出來看過,這樣想,雙頰便火燒火燎一般,也就沒有細想此時原不到瓜熟之時,他又怎會在前幾日吃到我在這裡種的瓜這一件。正合計,忽見幾名黑衣冥將大步走進殿內,單膝跪倒,向他抱拳稟報道:「稟帝尊,東天、南天、西天、北天四位天尊來報,一個時辰前四海同時水傾,水勢之兇猛,萬年難遇,若不及時疏浚,任其氾濫,恐有危及八荒之虞,他四人特為前來稟報,望帝尊早做定奪!」天地四合,東南西北四角皆各有一海互為擎肘,中間又有天柱不周山做支撐,自是四平八穩,倘若缺了一角,則必引來倒山傾海的大禍。故而自開闢鴻蒙以來,總共才有一次東海和西海同時水傾,便是這樣,上中下三界仍死傷無數,再有就是二十八萬年前不周山誤打誤撞被一蛇妖攔腰撞斷,所幸只是淹了西王母的瑤池和下界幾個州縣,像這樣東南西北四海同時氾濫,倒是聞所未聞。不過,書上寫的有時也未必可信,這些經書既都是人寫的,寫書之人難免會誇大其詞,要麼稍微敷衍了事一下,也是有的。
他照舊一副波瀾不驚的神色,對來人命道:「傳我的口諭,就說我已知道,命他四人照常當差便可。」言畢,視線掃過我,似隨口一問,「太白金星呢?」他既如此不以為意,可見並非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我便也將一顆心放回肚裡。這幾人正欲領命而去,聽見他問,一名黑衣冥將忙再向他抱拳稟報道:「稟帝尊,太白金星此時正在三省山,他不敢違旨,故只敢在山下等他孫兒李下受刑滿九九八十一日。」聞言,他便略一頷首,目光從我身上隨意移向他左首,不過一眨眼的工夫,眼前就已多了一道無影無形的透明幕牆。牆上,太白金星果然正領著一眾家丁跪在三省山下,一抬眼,想是也看見了太霄宮內的冥帝帝尊,立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不住叩頭道:「小的見過帝尊……」一面說,兩道白眉毛下的眼睛還順便瞄了我一眼,我只好也對那道幕牆客客氣氣地隔空揖一揖,算是見過。就見他對太白金星命道:「起來吧。」隨即話鋒一轉,似笑非笑地又接道,「這衛宓今日來我的幽冥殿,要為你孫兒李下求情。」
他雖一臉和煦之意,可太白金星聽了,仍是嚇得身如篩糠,在地上叩頭如搗蒜一般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還望帝尊恕罪……」我在一旁見慣不驚地看著,一邊絞著衣帶,心道,三界中這麼些上神,若論起年歲威望修為,太白金星總歸排不出前十位去,可見越是和他相處日久之人,越是知道他的性子,反倒越是畏懼。說話間,卻見凌淵神將去而復返,親自前來向他稟報道:「稟帝尊,白水神女求見。」我怔了怔,臉頰越發燒得滾燙,定一定神,再將臉色正一正,只當充耳不聞。眼角餘光瞥見他似看了我一眼,並未置可否,臉上表情也很是平淡。凌淵忙再道:「稟帝尊,白水神女聽聞衛小使在帝尊這裡,特為抱病前來,將那顆東海鎮海之寶定魂珠送與她做藥引,以醫治眼疾。」
我剛到他的太霄宮覲見,原本抱病在家連花朝會都未能參加的白水神女便急急趕來為我送藥引,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時候趕來,不過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原是他一手安排下的激將法,只為趕在末日之際,以及他身陷混沌幻境之前叫我順利攀上太白金星這一門「高親」。凌淵才講完,他果然便宣了白水神女進殿,白水神女拜完他,又將托凌淵轉述的那番話對我和他說了一遍。看形容,卻是生病的樣子,臉色比往日更加蒼白,說起話來還微微有些氣喘,一面說,一面不時回頭看一看我,眼中儘是憐惜之意。我這人最是心軟,她這樣看我,又說要將她家傳的寶貝送與我做藥引,我自是十分感激。當下心裡像打翻了五味壇,說不上什麼滋味,左想右想,一時拿不定主意要還是不要,只咬緊牙關在一旁一聲不響地聽著。他便將眼光轉向我,不疾不徐地道:「方纔,你既說了我這麼多奉承話,我又吃了你種的西瓜,不過我身為帝尊,雖以仁治天下,行事卻不可不公,否則無以服眾。不如這樣,今日這兩件事我便依你一件,至於是哪一件,你自己選。」
他話音剛落,耳邊猛然聽見李下喊了一句:「阿宓只管醫治眼睛,無需管我!」我扭頭一看,只見太白金星置身的那道透明幕牆對面,不知何時又多了一道與它一模一樣的幕牆,正是李下被綁在三省山獅虎洞內受罰的情景。就見李下渾身是血,被綁在洞內一動不能動,我看了頓時身上一緊,後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來之前,我就已聽說,此番李下為了我如何受天打雷劈,皮開肉綻不說,又被那些冥將用法術重傷,卻不知他傷得這樣厲害,心裡自是感動不已。當即在地上微微傾身向前,正待要提醒他小心腳邊那幾頭伺機欲動的獅虎,不料李下看也不看那些猛獸,反倒著急勸說我道:「我既衝撞了冥帝帝尊的鑾駕,又接連犯上大不敬,理當受罰,帝尊仁慈,不過罰我在此處受刑九九八十一日,何況,我已將擎雲三十二式練到第二十式,這些皮肉之苦並不會傷及根本,阿宓只管醫治自己的眼睛是正經!」我聽李下這樣講,也有些心動,當下看一看冥帝帝尊,再看一看李下和太白金星,臉上再又紅了紅,剛要開口,不想白水神女卻用衣袖掩住口鼻,又是好一陣低咳。
見此情形,他便趨步走到她近前,俯下身雙臂稍一用力,親自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當著我和眾人的面,低頭再撫一撫她鬢邊散落的髮絲,改換了表情溫言道:「起來吧。既這樣吃力,叫那些宮娥送來便是。」我不知是計,再看周圍眾人,除李下外,也無不目瞪口呆。他左首那道透明幕牆上,太白金星圓睜著眼睛,就數他嘴巴張得最大。倒是凌淵神將處變不驚些,不過略皺一下眉,依我看,定是見多不怪。自古男女授受不親,而他身為帝尊,居然當眾與他未過門的帝后打情罵俏,非但於理不合,也有失他天地至尊的身份。再說,他明明知道我心裡喜歡過他,卻當眾做給我看,分明是故意欺負我的意思。越想,兩個眼眶便又不爭氣地一熱,忍了又忍,才將眼中的淚珠忍住。隨即垂下脖頸,佯作盯著一處青玉鋪就的地面,心裡卻氣憤得不行。沉吟片刻,才要開口含沙射影諷刺他幾句解解氣,再一想,倘若我開口,豈不是叫他看出我仍對他念念不忘?再則,萬一他翻臉不認人,害我白白丟掉小命不說,說不定還要連累李下等人。這樣想,便一連嚥了幾口口水,又暗暗開解了我自己好些做人的道理,才勉強嚥下這口氣不與他計較。
就見他徐步走回書案後,端坐在他的寶座上,已然換了一副語氣,對我擺起帝尊架子道:「怎樣,想好了沒有?是要我放了李下,還是用白水的定魂珠治你自己的眼睛?」他問他的,我只當沒聽見,垂著眼皮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不吭聲。他見我不應,也不催我,一時間,整座太霄宮後殿鴉雀無聲。我的意思是,只要我裝作沒聽見他問我話,不知者不為過,他也不好拿我怎樣。後來,我聽凌淵神將講,當日冥帝帝尊在太霄宮當眾問我話,我裝作沒聽見,連他都為我捏一把汗。用他的話講,千百萬年來,除了那個人,還沒有人敢用這種態度和冥帝帝尊講過話。凌淵這樣講,我自然不是很愛聽,便低頭自顧自忙我手裡的活計,不答他的腔。再說回到這一日,白水神女見我半天不應,忙轉回身走到我近前,矮下身形,將她手裡的寶貝遞與我,還未開口,又咳嗽了好些聲,柔聲勸我道:「阿宓,李下所言有理,眼下醫治你的眼睛最要緊。這定魂珠乃我東海鎮海之寶,有了它做藥引,便可讓你這副假眼如同常人的眼珠一般無異。雖不是你自己那副眼睛,但至少可以讓你行動自如,待治好眼疾,我再與你細細尋那敖玉和尚柔不遲。」
我怎會知道他這是激將法,心裡暗暗拿定主意,即便我拿不回我自己的眼睛,也不能要他帝后的什麼定魂珠,是為不吃饅頭爭口氣。為免叫白水神女看出我正難過異常,便盡力淺淺地吸一口氣,先對她揖一揖,算是謝過她的好意,再吸一口氣,仰臉對座上的他道:「白水神女的神珠好是好,不過,李下是為我才身受重傷,如今他又因我被綁在三省山受罰,我豈能一心只想著我自己,置他於不顧。求帝尊老人家還是先放了李下要緊!」他卻並未動怒,笑了笑,問我:「想好了?」我便又正色應了一句「是」。李下在一旁的幕牆上急得幾欲掙脫身上的枷鎖,對我急道:「阿宓,不可——」我轉過眼珠,忍著眼淚,對李下若無其事地呵呵一笑。太霄宮內眾人也都不敢講話,半晌,才聽見他問另一面透明幕牆上的太白金星道:「你可都看見了?」聞聽此言,太白金星連連用衣袖擦汗道:「帝尊果真英明無比,小老兒願憑帝尊做主!」
他聞言,頓時哈哈大笑,從他的寶座上站起身,似有無限之快意。就見他再一揮袍袖,李下身上的鐵鏈枷鎖等物登時一齊不見,隨即又有兩名黑衣冥將大步進洞,為李下驅走那些獅虎。我親眼看著李下走出獅虎洞,此時,三省山上似是剛好有一陣清風拂過,透明幕牆之上花落紛紛。梨花落如雪,他收了笑意,沉聲命李下:「今日,當著爺爺太白金星,將你當日在紫霄宮求我之事再說一遍。」李下果然又漲紅了臉,當即跪倒在地,先看了看我,再對他爺爺太白金星鄭重道:「當日,在冥帝帝尊的紫霄宮,孫兒斗膽向帝尊求了一件事,求帝尊許我,倘若今年中元節前我能將擎雲三十二式練成,在比武大會上一舉奪魁,帝尊便,便將衛宓許配我為妻。」他背負雙手,看也不看我,只對太白金星等人笑道:「這衛宓雖生性頑劣了些,不過,也算在我身邊服侍了我一場,既如此,我看也無需等到中元節了,我今日便將她許給你孫兒如何?」
聽見他問,李下自是漲紅了臉,一味望著我不說話,太白金星卻老淚縱橫,在地上不住叩頭謝恩道:「帝尊如此厚愛,小老兒便是肝腦塗地也無以為報……」我只管瞪著他,但只見他一身簡素至極的青色衣衫,站在李下面前的那道透明幕牆前與太白金星說笑,身後那些隨風飄墮的梨花離他十分近,有一些似要飄在他身上。他和太白金星說的無非是,待李下養好傷,再如何由鐵剎山正式向我爹奉旨提親,然後待我和李下長成,再另選一吉日成親之類。我一向拿李下當朋友,從未想過要做他的妻子,也從未想過他會喜歡我,吃驚歸吃驚,可我被冥帝帝尊施了法術,既口不能言,連手腳也動不了,只覺兩個眼睛一陣一陣鑽心的疼。不過,即便他不對我施法術,我也不會在此時開口講話,他既這樣對我,可見他並瞭解我衛宓的為人。我故意從他身上移開眼珠,噙著眼淚,當著他和白水神女的面,仰頭再對李下呵呵乾笑了兩聲。李下見我笑,撓一撓頭,也對我傻笑。我一面只顧笑,一面將眼風再往旁邊一睨,見他似也在望著我,眼中,深不可測。
我便將嘴角再往上咧一咧,做出十分樂意的樣子。心想,我雖笑不出聲音,總歸不能叫你和在座這些人看出我心意笑話我就是了。他便再看了我一眼,眸光如炬,看上去要多英俊有多英俊,視線拂過我與白水神女,隨即側過臉去,像是哂笑了一下,這一笑,分明帶有幾分譏諷之意。我心知他這是笑話我,臉騰地漲得通紅,便故意再將嘴角往上咧一咧。這時,就見他身邊十大神將之一的青騅又飛奔進來向他稟報道:「稟帝尊,玉帝帝尊派人來見,請帝尊今日巳時移駕玉皇頂,」話講了一半,視線環顧了一遍殿內眾人,才在地上再對他抱拳稟道;「說是想與帝尊再對弈一回!」那時,我並不知道玉帝帝尊約他在玉皇頂一會,並非真為對弈,而是商議末日之劫時他與玉帝如何分而行事以救世。見他十分隨意地含笑點頭答應,心裡越發難過得不行,待要別過臉去不看他,豈料眼淚一下從眼眶中滾落,忙趁人不備用衣袖抹一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