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君解緋衣
一陣風過,越發聞見一股撲鼻的甜香,我頓一頓,甚是客氣地同他請教道:「那敢問風兄,這是什麼花的香氣?」他似是笑了一下,依舊一副淡淡的語氣道:「這谷中遍植梨樹,因地氣寒冷,故而花期較遲。()」我「哦」了一聲,雖目不能視,眼前卻仿似看見一大片雪白的梨雲,風吹花落,我和他的頭上落花似雪。我便不再講話,身上不覺又濺了好些雨上去,就聽他起身道:「天色已晚,湖上風大,我送姑娘先回客房歇息,待明日一早再趕路不遲。」說完,一隻大掌執過我的小手,被他一握,我登時心咚咚跳。雖明知他不是那人,頭腦中仍不免想起那一日,冥帝帝尊也是這般執過我的小手,好像那些身手不凡的凡人一樣,帶著我從宜春院眾家丁頭上飛過。這樣一想,也就忘記推辭,隨他抬腳往前就走。走到一處,裙擺又一絆,他手臂稍稍用了些力,我才穩穩站住。另一隻手扶到邊上的門框,覺得有些咯手,腦子轉了轉,再順手摸一摸,問他道:「你家院門可是用樹枝做的柴門?」聽他道了句「是」,我便伸手再摸一摸,果然叫我摸到一張紙,想是貼在門扇上的楹聯。
我鼻頭一酸,心道,此處倒是與我被綁在三省山獅虎洞七七四十九日,前面十天冥帝帝尊隱居的那幾間茅屋有些像,若門簷上再掛幾個紙糊的白燈籠就更像了,我一直想去逛一逛,只可惜此處不是那一處,於是脫口而出道:「要是我,就再在門簷上掛幾個白燈籠。」他一手撐著傘,一手握著我的小手,與我立在雨裡,轉過身來向我道:「為何要掛白燈籠?」我被他問住,臉上紅了紅,低低咳嗽一聲,抬腳就走。不想前面是一級石階,腳下剛一滑,人已被他接住,我一時收不住力,一頭衝進他懷內。就聽他在我頭頂不疾不徐地道:「在下倒是有一句忠告,姑娘的眼疾一日未癒,走起路來還是不要這麼著急為好。」我只管低頭在他懷內吸一口氣,再吸一口氣,心裡不禁又開始犯疑,臉頰頓時火燒火燎一樣,合計了又合計,才強作鎮定地問他道:「不知風兄日常都熏的什麼香啊?」我的意思是,即便我前面因為心裡思念冥帝帝尊,一時將他錯認為是他也是有的,但為何連他身上這股淺淺淡淡的味道都和冥帝帝尊極為相似?莫非我被尚柔剜去了雙目,連鼻子也不靈了不成?
他卻不接腔,片刻之後,才將一件物什置於我面前道:「你說的可是這個味道?」我一聞,正是這個味道,便伸手接過,一摸,似是一塊四四方方的玉牌,底下還綴著瓔珞。我仰臉問道:「這個是——」他淡淡道:「若干年前,我曾與冥帝帝尊有過一面之緣,當日他給在留下這副玉牌,說是無論何時,只要在下出示此牌,便可向他為一人換得十載的壽數,這個人可以是我,也可以是旁人,但無論是何人,這副玉牌都只能用一次。」我將信將疑地道:「當真?」他笑了一下道:「姑娘若不信,可以自己去問帝尊。」冥帝帝尊的性子我最是知道,自然是不信,遂捏著玉牌再問他道:「那冥帝帝尊又為何要贈你這副玉牌呢?」他似是覺得有些好笑,俯下高大的身形,接道:「在下在這谷中閒來無事,無非栽花種柳消磨時日,大不了再釀幾罈美酒,以酒會友。帝尊喝過在下親自釀的酒,大約覺得十分難得,於是藉著酒意將這副玉牌贈與在下。怎麼,姑娘有何不信?」
我見他不像是框我,小手不自覺將玉牌捏得再緊一些,心裡十分艷羨,竟有些捨不得還他,便厚著臉皮對他呵呵乾笑了兩聲,道:「此物甚好,我剛好眼前有急用,但不知——」我話未講完,他已將玉牌從我手裡取走,手臂再用了些力,帶著我在雨中繼續移步,一邊反問我道:「此物既如此好,在下自然不會輕易將它送人,姑娘說可是?」此話雖不假,換做是平常,我也絕不會貪他這個便宜,不過如今我卻是急需用它救尚柔一命。照鳳凰鳥那廝的話講,萬一李下一時打不過敖玉,萬一尚柔人再一死,天氣這麼熱,我的兩個眼珠子被這烈日一烤再烤焦了,又如何是好?當下一邊走,一邊搜腸刮肚地想對策,想來想去,覺得唯有將他先灌醉了,再偷偷拿了他這件寶物去找李下,讓他替我去求冥帝帝尊。這樣想,便假意讓他拿一罈酒來給我嘗一嘗,我自己只是抿了一小口,只一味勸他多飲。一面又假裝抿了一小口,心裡暗道,這酒如此辛辣,要我說,還沒有我娘做的桂花酒釀好喝,冥帝帝尊想必也是被他灌醉了才被這廝騙了這塊玉牌去。如此一來二去,他竟不知是計,沒過一會,便爛醉如泥,趴在桌上不做聲。
我伸手推一推他,在他耳邊叫一聲:「風兄——」見他不應,便再將他用勁推一推,說時遲那時快,就聽一陣門響,隨即屋內又是一陣辟里啪啦亂響,似有什麼東西被火點著,四下全是一股焦糊味。這時,一個毛乎乎的翅膀尖硬生生地塞進我手裡,這廝一邊叫我拉住它,邊走還邊道:「快走,這火不認人!」我一聽不對,當即站住:「好好的怎會起火?」它得意洋洋地將那件玉牌貼著我的鼻尖晃一晃:「一不做二不休,倘若不放火燒死他,萬一你我走到半路,他再追來,豈不是功虧一簣?你又拿什麼救尚柔,你還要不要你那兩個眼珠子?」我見它說得在理,便跟著它走了幾步,但不知為何,才走幾步,心裡卻像打翻了五味壇,說不上什麼滋味。待走到那扇柴門跟前時,我忽然撒開手,甩開那廝,掉頭深一腳淺一腳地再往回走。
就聽鳳凰鳥扯直了嗓子在我身後跺腳道:「衛小使快回來,自古水火無情,小心引火燒身!衛小使,衛宓——」我心裡著急救人,理也不理它,一路小跑至房門前,哪知腳下被門檻又一絆,臉朝下重重跌在地上,身上的衣裳果然叫火燒著。我顧不得疼,一邊大聲叫他,從地上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才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又叫凳子絆倒,下巴磕在凳子腳上,手心被火一燎,可謂顧得了頭顧不了腳。就在這時,忽覺一副溫暖有力的臂彎將我從地上扶起來,淡淡地道:「阿宓姑娘的眼淚當真是不值錢。」經他提起,我才覺出兩個眼眶叫眼淚一浸越發鑽心的疼。只見他將我的身子攬入懷內,似笑非笑地道:「我見姑娘哭得這樣傷心,莫非是捨不得將玉牌還我?」我抿緊嘴巴不做聲,聽他的口氣,倒像是酒已經全醒了。那時,我並不知道他便是冥帝帝尊,按說我和他素未謀面,我心裡不該如此捨不得他才對,不過這些話,我一個女兒家卻也開不了口。半晌之後,才聽見他的聲音傳來,似是十分平靜:「今日,阿宓既捨身救了我一命,這塊玉牌不妨贈與你,拿著它與那鳳凰鳥出谷去吧。」
我大喜過望,抬頭用一雙假眼對著他,小心翼翼地問他:「當真?」他笑:「當真。」我當即掉轉身,才要邁開腳,就聽他在身後道:「腳下有門檻。」我猛然收住腳,臉上再又紅了紅,再一想,他既然已經知道我姓衛,我自然也要讓他知道知道我休與山衛家的門風才是。當下擺出大戶人家小姐大方端莊的派頭,一臉鄭重地對他揖了揖,謝過他,這才轉過身,兩手拎起裙擺,斯斯文文地作勢抬起一隻腳。見他現身,鳳凰鳥倒是並未再逃走,卻也不敢接話,我還當它是心虛的緣故,並未疑他,一心只惦著我借與尚柔的眼睛。將那塊玉牌緊緊攥在手心內,和鳳凰鳥一齊站在柴門前,只覺頭上雨打落花,撲簌簌落在人身上。他立於院內,見我腳下遲疑,忽然再笑了一下道:「我聽聞太白金星的孫兒並非敖玉的對手,此去天庭路途遙遠,阿宓若再晚去幾個時辰,就怕那尚柔已經化為飛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