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儼抬起頭來,充滿真誠的望著鄭畋:「鄭公,朕知道你對朕的很多做法有意見。同時,前段時間朕也對你保下王鐸的事情心有不滿。你我君臣就是因為這些無傷大雅的小事情鬧到今天這模樣,朕以為,這實在不值得。」
說到這裡,李儼歎道:「天下的人有百千萬種,每一個人都跟其他人不同。他們心中所想也有差別。鄭公與朕出現分歧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陛下……」
這時候鄭畋終於開口了。
「鄭公,聽朕把話說完。」李儼擺擺手:「有分歧並不是一件壞事。這天下的事情啊,複雜無比,本來就不可能千人一面、千人一思。所以出現分歧是必然的,而面對分歧,也應該有著寬容的態度,只要分歧沒有牽涉到原則的問題,那就可以共存,也可以接受。在這一點上,朕從前犯了一個錯誤。」
一個皇帝竟然親口承認自己犯呢錯,除了那些古之明君,是沒有君主會做出這樣的事情的。聽到這裡,鄭畋神色深受震動。
「朝廷面對藩鎮無能為力是盡人皆知的事實,偏偏朝廷為了維護表面的尊嚴,從來不肯承認這一點。因此王鐸的舉動雖然不該,從朝廷律法來說,其實也並沒有什麼大錯。況且他身為老臣,如果僅僅因為他與高駢的姻親之約就將其問罪。也實在過了點,也會讓其他臣子為此寒心。從這一點上來說,鄭公作地對,有古之諍臣風範。」
「但是朕卻沒有看到鄭公的苦心,或者說明明看到了,卻刻意忘記。只是計較於鄭公這一行為近似於結黨,也就把鄭公當成結黨之輩了。你我君臣到今天這個地步。朕的確有責任。在這裡,朕要向鄭公你倒個謙!」
說到這裡。李儼站起身來,向鄭畋鞠了個躬。
鄭畋大驚,連忙站起身來避開,大呼不可。
李儼卻隨著他閃避的動作,接著鞠躬下去。看鄭畋又要閃躲,當下道:「鄭公,今天朕這個躬是非鞠不可的。鄭公如果閃躲。朕只好多鞠幾次了!」
「使不得!這實在使不得啊!」
鄭畋連連推辭,到最後,看李儼實在決心已定,長歎一聲,老淚橫流,只得受了。只是再也不敢坐下。
李儼鞠躬回來,也不坐下了,目光凝視鄭畋道:「不過鄭公你也有不是。既然朕誤會了。鄭公為何不向朕解釋呢?何必要弄得我們君臣這般模樣?」
這話貌似責備,實際上卻包含了極大信任,鄭畋頓時被話中包含的深意打動了,原本疏遠而謹慎的態度開始發生了變化。
只見他老淚縱橫,跪倒在地,啜泣道:「老臣……老臣有罪……當不得陛下地厚愛……老臣……老臣的確有接納王鐸。引為臂助,以便在政事堂中有更大地權力行事。」
李儼忙將他扶起,溫言道:「那麼鄭公給朕說說,鄭公要在政事堂中獲得更大的權力,是想做什麼?」
「老臣……陛下傾訴老臣直言。陛下實行的許多政策老臣皆以為不妥,有心作出修正。只是政事堂中諸多宰相相互掣肘,老臣有心無力,所以想引王鐸以為臂助。到時候政事堂中老臣能夠作主,老臣也就可以對陛下的許多不妥當之處做出修改了……」
鄭畋這番話也是裝著膽子說的。如果不是李儼的態度打動了他,讓他情緒激動難以自己。只怕他也不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
開玩笑。直斥君王地過失,從古到今也只有那些剛直得已經無以復加的諍臣能夠做到。就連一般人要進諫。也是婉轉德來說話。更不用說一個合格的宰相了。鄭畋當了這麼多年宰相,深明此理。這也大概是他破天荒的第一次了吧。
說完這番話,鄭畋緊張的關注著李儼的表情,生怕李儼因此而不高興。
李儼的臉上並沒有什麼不高興的神色,反而笑著說道:「鄭公,這就對了。君臣之間,就應該開陳布公,有什麼不同地意見,直接拿出來講。大家說開了就沒事了。不要總記得儒家那套『君君臣臣子子』。什麼『為君者諱』,『為上者諱』,都是沒有必要的。至少在朕這裡,相信朕還不是沒有接受意見的胸襟的。」
這話可就有點不對頭了。
鄭畋到底還是接受儒家思想很深的人,當下道:「陛下此言差矣!聖人之言,豈能不尊……」
沒等他說完,李儼搶過話頭:「鄭公啊,如果按照聖人之言,那麼你我君臣之間就不能開陳布公,誤會也就不能消除。長此以往,君臣失和,彼此相互猜疑。於是國政自然不能順利的推行。而因為猜疑,為君者難免會覺得臣下生有叛心,而為臣者難免覺得君王對其不公。到時候這矛盾逐漸激化,一旦爆發出來,要麼是君王錯殺忠臣,要麼是臣下生出弒君之心,難免演成悲劇!」
說到這裡,李儼歎息一聲:「聖人雖然聖明,但他還不是神明,他不可能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聖人地話,在當時固然沒錯,但事過境遷,聖人當時正確的話,幾千年後卻未必正確。就比如剛才我給你舉的例子,歷史上不乏其人。遵從已經不適應時代發展的聖人之言而造成莫大悲劇,這也不是聖人本意啊!」
「這……這……」
鄭畋有心辯駁,但是想了半天,卻無可辯駁。只是他從內心深處又不願意承認李儼話中的意思。一時間思維混亂無比,說不出話來。
李儼看火候到了,決定在給他加把勁:「鄭公,你覺得朕地話有沒有道理?」
「陛下所言……也有幾分道理,只是……」
「只是什麼啊?其實啊,如果按照聖人之言,君君臣臣子子。朕的話就是正確的。可是朕的話又是反對聖人那君君臣臣子子之言的。如果朕地話正確,那君君臣臣子子這句話就是錯誤地。如果朕地話不對。君君臣臣子子這句話正確地話,那麼根據君君臣臣子子,朕地話又是對的,換句話說,朕話中,君君臣臣子子這句話不對的這個意思,也是正確的!總之無論如何。這句話都不對。鄭公,你還認為聖人之言放之四海而皆准,永遠不會出錯嗎?」
這番詭辯的話,哪裡是壓根就不懂邏輯學的鄭畋能夠弄明白的?一時間鄭畋被這話繞地頭都暈了。
但是無論如何,話中的意思他還是聽明白了。一時間,只覺得自己畢生信奉的信念頓時轟然倒塌,頓時心中茫然。
「難道聖人的話真的是錯的嗎?難道說這麼多年來的學者士子追求的竟然是一個錯誤地理念嗎?」
鄭畋喃喃自語,幾乎要精神崩潰了。
李儼哈哈大笑:「鄭公啊。聖人的時代,據今也已經有上千年了。這一千多年來,我們能夠親眼目睹的,不過短短幾十年。這其中的事情,具體情況如何,也只能根據史書來推測。但鄭公你就能夠保證史書記載能夠鉅細無遺嗎?就能夠保證史書記載毫無差錯嗎?」
鄭畋下意識的搖搖頭:「臣不能。」
「對了。既然不能保證歷史記載的正確,我們又憑什麼去推斷他們當時信奉聖人之言是對還是錯?我們能夠掌握地,不過是眼前,只需要知道眼前聖人之言還合適與否就行了。而現在聖人之言合適與否,相信鄭公已經有所明白了。」
鄭畋欲言又止。他無論如何還是學了一輩子儒學,怎麼也不可能說出徹底否定自己前半生的話來。
李儼見狀道:「我明白鄭公的意思。其實聖人之言,雖然並不是完全適合當今的時局,但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我輩後人,應當善於取長補短,學習聖人之言中可以學習、當前有用的東西。而不應該食古不化。我想,這才是真正符合聖人原意的吧。」
這麼說。自己學了一輩子的儒學,還不是完全沒用的?
鄭畋的精神好歹振奮起來。
只聽李儼接著說道:「當今的儒學,已經步入了歧途。往往執著於聖人之言地一端,生搬硬套。其實聖人之言具體說什麼並不重要,重要地是聖人當時的理念。事過境遷,聖人地話也會發生改變。如果執著於聖人當時的每一個字,就如同刻舟求劍的那人一樣,是不明智的做法。」
聽到這裡,鄭畋點點頭,恍然道:「陛下天縱之才,老臣拜服!」
看鄭畋已經基本上贊同了自己的觀點,李儼大喜,再接再厲道:「鄭公,其實為政也是如此。政令不能千年不變,必須與時俱進。比如說現在,如果沒有黃巢之亂,普通的施政方法應該如何?」
鄭畋想了一想道:「寬政、息訟、止戈、薄賦。」
「那麼現在這樣的實證方法可行嗎?」李儼追問道。
鄭畋苦笑道:「不可行。」
「不錯,鄭公也知道不可行。當下黃巢謀反,已經佔領了長安。而其他藩鎮雖然沒有明確的造反,也已經是朝廷號令不行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止戈能做到嗎?」
「不能。」
「當今朝廷的現狀,鄭公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當今的天下,清廉的官吏很少,貪墨、搜刮百姓的官吏很多。朕剛剛即位的時候,盧攜曾經上書說『乞敕州縣,應所欠殘稅,並一切停征,以俟蠶麥;仍發所在義倉,亟加賑給。至深春之後,有菜葉木牙,繼以桑椹,漸有可食;在今數月之間,尤為窘急。行之不可稽緩。』朕也答應了,傳令全國照準。結果如何呢?依然如故!朝廷的號令,除了長安城,居然就已經不靈了!這個時候,如果要施行『寬政、薄賦』,鄭公以為可行嗎?」
鄭畋長歎一聲:「地方官吏貪墨盤剝已慣,這樣地詔令下去。他們根本不會照行!即使換一批官員,但當前的絕大多數官員都是如此。換來換去,也都是換湯不換藥。也不可行。」
「所以啊,朕才會對從前的許多政策作出調整。鄭公難道認為不應該嗎?」
「調整當然應該。只是……只是陛下的許多政策,老臣以外太過……」
「太過嗎?朕以為不然。」李儼搖搖頭。
「朕實行的新政策都有些什麼?立了一個軍機省,改換了軍制而已。勳爵制度的改變,也沒有實行。而朕的絕大多數政策,都是以軍隊為中心進行地。時逢亂世。為什麼黃巢之亂會從疥癩小癬變成如今的朝廷心腹之患?為什麼藩鎮割據持續數百年一直沒有改變?為什麼宦官專權也持續數百年不變,甘露之變地失敗,不斷累及參與的大臣,連文宗本人都因此而受累?還不都是沒有一支掌握在皇帝手中,完全忠心於皇帝,軍紀嚴明,軍力強大的軍隊嗎?」
「而朕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建立一支強大而忠誠的軍隊。可以清楚這許多弊政、問題。現在朕不是已經初具成效了嗎?如果不是這樣,只怕朕還控制在田令孜手中吧?朕這樣作,並沒有什麼不對啊!」
「陛下這樣做並沒有什麼不對。陛下的英明,老臣一直十分佩服。只是……陛下將兵部職權分割,成立與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三省並立的軍機省,政事堂對其又無法控制。這是一大隱憂啊!」鄭畋憂心忡忡。
李儼笑道:「軍機省直接向朕負責,有什麼可憂地?」
「陛下雖然英明神武,可以保證不出問題。但陛下之後呢?萬一陛下之後的皇帝並沒有陛下這樣的英明神武,是個昏庸之君,不勤政務,又怎麼會向陛下這樣重視軍機省?又怎麼會親自掌控軍機省?那這直接向陛下負責的軍機省,到最後,還不是被別人大權獨攬?而能夠大權獨攬的人,除了出自內廷的宦官又能有何人?陛下好不容易才清除了宦官的影響,這不是重蹈覆轍麼?」
李儼皺皺眉頭:「這倒不無可能。只不過朕已經下嚴令宦官不得干政。出現這種情況還不至於吧?」
「怎麼不至於?除了開國之君。皇帝大多生長於深宮婦人、或者宦官之手,即使陛下嚴令宦官不得干政。也難保沒有人能夠蠱惑新君,廢除此令!更何況,即使沒有宦官,但是軍機省掌握軍隊,又沒有人牽制,難保軍機省的首腦有一日能夠大權獨攬,控制全隊,進而窺視大寶啊!」
李儼手扶下巴,在花園中來回踱步,思索著道:「這倒也不無可能。只是,眼下這個時候,朕必須將軍隊控制在自己手中,不能收任何其他人地鉗制。所以這軍機省的定制,還是不能改啊。」
「陛下,您在位的時候,當然不會有問題,老臣擔心的,就是陛下之後啊!」
李儼呵呵笑道:「朕之後?到時候由新君把規矩改了便是!這也沒什麼啊。」
「陛下天縱之才,當然有那樣的膽識修改成法,其他的君王未必有這樣地膽識。更何況,現在軍機省建立不久,修改制度也不會遇到多大的阻撓。一旦他日軍機省成了氣候,再想修改可就難了!陛下三思!」
「那麼,以鄭公之見,應該如何呢?」
「其實陛下定的規矩已經十分完善了,唯獨缺少人牽制軍機省。雖然現在軍機省的各部首腦並沒有結成一黨的跡象,卻難保日後。再說,軍機省即使獨立出來成為一個省,也應該與其他三省相提並論。如此直接受陛下指揮,也與體制不合!以老臣之見,其他三省皆歸於政事堂指揮,軍機省也似乎不應該例外。即使因為現在的情況不同,政事堂也不應該被擯棄於軍機省的事物之外。再說,也不能每次軍機省總後尚書需要錢糧的時候都來找陛下,再由陛下向政事堂要錢糧,這完全是多此一舉。」
聽到這裡,李儼哈哈大笑:「鄭公的意思,只怕是不希望政事堂的權力被分走,所以這才想往軍機省裡面插上一腳吧?」
鄭畋正色道:「宰相制度綿延千年,既為君王臂助,在某些時候,也可以阻止無道之君胡作非為,自然有其中地道理。至少在目前,如果沒有比其更好地制度,老臣以為這是最適合當前局勢的了。而天下政務、軍務,皆由君王與宰相相商而處理,也是很合理地。除非陛下能拿出一個更好的制度,可以取代當前的宰相制度,否則臣只能將不歸屬於政事堂的權力收回。這並非臣在攬權,而是臣所在的政事堂,為了更好的處理政務而收回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