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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倒韋 文 / 雲昊

    九月份,眾臣上疏給普王亡母王太后謚號為惠安。

    九月的朝廷,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但是一股暗流已經在悄然湧動中。

    京兆尹裴澄府邸。

    一個小黃門趾高氣揚的坐在上席之上。在他下首的主位上,裴澄微微低著頭,臉上露出諂媚的微笑,聽他在說著什麼。

    這個黃門,是田令孜派來的。以田令孜今天的地位,根本就不用像救魚玄機時候一樣,親自出馬來跟裴澄打交道了,派一個小黃門足矣。

    小黃門的言語中只有一個意思:命令裴澄投靠田令孜,同時上疏彈劾提拔他的宰相韋保衡。

    自從上一次,田令孜對裴澄說的那一句話中隱含的意思成為現實之後,裴澄這個瞧不起田令孜的人,已經變得對田令孜畏懼如虎。

    「普王尚幼,故不可犯也。」

    這只是一句簡簡單單的話,但是這其後包含的意思,卻讓裴澄思索了整整一夜。

    是啊,普王尚幼,原本沒什麼了不起的。本朝沒有實權的親王、郡王多不勝數,他堂堂一個掌握京畿之地的京兆尹,根本就不用畏懼他們,更何況,這個普王還僅僅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

    但是,深想一層,本朝自穆宗以來,皇帝廢立之權,往往掌握在宦官之手。那宦官意欲獨掌大權,就決計不能立一個有為之君。然而一個皇子如何才能夠分辨是否真的無能?光從皇子平時的舉動判斷,實際上並不可靠。比如本朝先皇宣宗皇帝,在潛邸時為光王,整整裝癡扮傻了十幾二十年,直到被擁立為皇帝的時候才表現出精幹之態。如非他性好道家,多服所謂「長生不老丹」而暴斃,只怕此時那些專權的宦官早已經被剷除了。誰又知道,立的那個看似昏庸無能的新君不會是又一個光王呢?

    在這個時候,年齡尚幼的普王,就有很大的優勢了。正因為年幼,所以宦官完全可以從小與之親近,使其心中傾向於宦官。那麼到時候,朝臣想誅殺宦官,首先第一個皇帝就通不過,宦官的地位,自然也就安如磐石了。

    在剛剛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裴澄其實完全是出於一種給自己留一條後路的想法,這才順手賣了普王一個人情。卻沒想到,不過兩年之後,普王真的被立為新君了。這也讓他心中難免產生了一種後怕的想法:幸好當時沒有嚴辭拒絕,否則,今天自己只怕會身首異處吧!

    田令孜當年能夠說出那樣的話來,很明顯不是隨口說說的。很可能,他對此早就有所謀劃。如此的心機手腕,裴澄想起來,不能不深深忌憚。

    幸好,因為兩年前的事情,自己雖然沒有被當成田令孜的心腹,但好歹也算得上是自己人。要不然,今天的這個小黃門就根本不會登門了。既然如此,自己唯一的選擇,就是死死地抓住這個大靠山,絕對不能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給小黃門送上一筆種種的賄賂,裴澄總算將之送走。回到書房中,就開始起草自己彈劾韋保衡的奏章來。

    田令孜自然不可能僅僅讓裴澄一個人來彈劾位高權重的韋保衡。事實上,類似的事件,在整個長安城中很多重臣府上同時發生著。一場聲勢浩大的倒韋運動即將爆發。

    而韋保衡呢?

    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眼下的詭秘局勢,還一廂情願的以為,自己的權位安如泰山,穩如磐石,誰都無法動搖。雖然並不是沒有人提醒他。

    「府主(舊時幕僚對長官的稱呼),學生聽聞朝中有人暗相聯絡,欲對府主不利。府主還請小心哪!」

    韋保衡府中,韋保衡的一次宴游酒席上,一個二十出頭差不多三十歲的年輕仕子,向韋保衡提醒道。

    韋保衡相當不耐煩:「來鵠你休得多言!以本相之威,就連皇帝都要讓我三分,放眼天下,還有誰敢對我不利?彼輩跳樑小丑,不過爾爾,本相稍動指掌,便可將之化為齏粉!又何必在意?」

    說到這裡,看到來鵠欲言又止的樣子,顏容稍緩:「來鵠,你來本相幕中已有數年,一向任勞任怨,本相心甚喜之。眼下本相有如此權勢,有誰能夠撼動?你就不用太累了。來來來,繼續喝酒便是。」

    韋保衡一言說出,席上眾人一個個盡皆舉杯,齊齊勸飲,同時還有無數馬屁奉上,只把一個韋保衡捧上了天。樂得韋保衡哈哈大笑,儼然不可一世。

    來鵠卻並不在這些人之中,心中輕輕歎氣。他喝了幾口悶酒,還被人強行勸了幾次酒,終於再也難以忍耐,趁眾人歡宴忘形之時,悄然退席。

    夜空中繁星閃爍,在院子裡,來鵠心中思潮起伏不定,輾轉徘徊。

    終於,來鵠下定了決心,輕聲道:「韋相不用吾策,為人粗疏貪鄙,行事昏亂,更無才略,又不從他人忠言,早晚為人所敗!吾若事之,必為其所累!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吾還是早日求去為妙!」

    說到此處,來鵠堅毅的轉身回到自己房中,草草收拾,在桌上留下一張龍飛鳳舞的狂草:「來鵠去也,韋相勿念!」隨後就乘著夜色,出韋府而去。

    韋府中人直到第二日打掃來鵠房間之時,方才發現來鵠已去,連忙報之韋保衡。韋保衡也不以為意,淡淡道:「此猖狂書生,去就去罷,何必在意?」

    原本建議韋保衡追查此人下落的人聞言也只好作罷。

    誰也想不到,來鵠此去,實際上就標誌著韋保衡末日的到來。沒有人知道,這個屢試不中,被人們小看,被韋保衡忽視的來鵠,在韋保衡的覆滅中,起了多大的作用……

    ◎◎◎

    夜。

    新貴宦官田令孜住所。

    隨著普王的登基,田令孜已經變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他的住所,也開始逐漸有了成為帝國權力中心的趨勢。

    此時田令孜剛剛從宮中出來,正騎著馬往家裡趕。

    突然間,一個人影出現在大道正中,眼看著田令孜一干人等騎馬馳來,卻並不讓開,只是冷冷的望著田令孜的雙眼。

    「吁!」

    見有人攔路,田令孜眼下倒沒有疾馳過去,直接將那人用馬踏成肉餅的念頭。他今天心情不錯,倒對此人有些好奇起來,當下勒馬揮手。身後眾人也將馬停了下來。

    「前方何人,田大人在此,還不讓道?莫非想作死不成?」

    那人並不驚慌,淡淡道:「田大人?哪個田大人?」

    「當然是當今皇上身邊最親近的田大人了!」

    「哦?是嗎?那我可找對人了!」

    田令孜饒有興趣的道:「哦?不知閣下找某家,所為何事?」

    那人目光炯炯,逼視田令孜:「聞君欲逐宰相韋保衡,特來毛遂自薦!」

    一語既出,眾人皆驚!

    初,上甫即位,田令孜欲逐韋保衡。乃聯絡百官,以加彈劾。韋不能當,貶賀州刺史,未幾再貶崖州澄邁令,尋賜自盡;又貶其弟翰林學士、兵部侍郎保乂為賓州司戶,所親翰林學士、戶部侍郎劉承雍為涪州司馬。

    ——《唐書*世祖襄帝本紀》

    「鏘!」

    齊刷刷一片聲響。

    田令孜身後護衛盡皆刀劍出鞘!

    田令孜的眼色一冷,如同毒蛇的眼神般,冷冰冰的望著那人:「你從何而知此事?」

    那人哈哈大笑:「君欲逐宰相之事,天下皆知,學生又如何能不知道?」

    「是個仕子。」田令孜心中暗道,只是不知道,這是一個尋常的狷狂之人,還是一個因為有真才實學所以才傲視天下的才子。

    「大膽!」田令孜身後一護衛喝道:「此軍國大事,爾輩狂生,竟敢多言,莫非是想死麼?」

    其他護衛也同時呼呼喝喝,以壯聲勢。

    田令孜舉手止住眾人喝罵:「直說了吧,你找某家究竟所為何事?」

    「在下方纔已經說過,只為毛遂自薦!君若有在下相助,逐區區一個宰相,不過等閒事耳!就算欲圖其他大事,什麼治國平天下,也都不過在下一策之勞!君若無在下相助,嘿嘿,只怕殺身之禍不遠也!」

    「狂生無禮!」

    「胡說!」

    「找死!」

    眾人紛紛大罵。田令孜卻不阻止,只是望著那人,心中卻也帶了幾分期望。

    他欲圖大事,想要手握天下大權,為之殫盡苦思,處心積慮,也作下了不少佈置。他雖然手腕高明,成功如願。但等到他真正成功如願以償,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處理大事的能力,眼下也正為之發愁。如果今天的這個人真的如他自己所說那樣有才能,倒也值得招攬。

    那人輕輕一笑,聲音在眾人喝罵中響起,卻一點都沒有被其蓋住,反而清晰的傳入了田令孜耳中:「田公處心積慮,乃有今日之位。此時權位未穩,便急著去對付韋保衡。所為者,不過是彼輩輕視田公,欲以此報復而已。於大事何益?田公可知,眼下田公的心腹之患,不再韋保衡啊!」

    「那,某家的心腹之患,究在何處?」田令孜倒被此人提起了興趣。

    「田公究竟是內廷之人,究竟何人是田公的心腹之患,田公好好想一想,便會明白。」

    田令孜臉色一變:「莫非是……」

    那人點點頭:「此處人多嘴雜,田公可否與在下另尋地方相談?」

    田令孜愣了愣,卻搖搖頭:「你一個來歷不明之人,如何讓某家相信你?」

    那人道:「在下原本是宰相韋保衡的幕僚來鵠,因宰相不納忠言,故此離之而投田公!相信以田公的能力,不會不知道有在下這麼個人,有這麼一件事吧?」

    田令孜微微沉吟:「來鵠這個人倒是有的,其人面貌,也頗有些人認得。你想要冒充倒也無此可能。想必你就是真正的來鵠了。只是,」田令孜笑了起來:「我憑什麼相信一個背主另投之人呢?」

    來鵠也哈哈大笑起來:「良禽擇木而棲。不堪為主之人,在下自然不會為之效忠。昔者三國亂世之時,曹操能獨霸北方,挾天之以令諸侯,依仗的都是手下的謀士武將。然這些武將謀士,原先多半並非侍曹操者,只是其主敗於曹操,所以降之。然曹操不以彼輩為背主之人而見疑,信任有加。彼等也齊心協力,助曹操成就大業!田公此時正壯志未酬,欲求大業之時,難道就無一點曹操的度量?更何況,鵠本書生,並無勇力,公身邊護衛重重,還懼鵠一介書生麼?」

    田令孜聞言變色,頓時下馬,行到來鵠面前行禮道:「某家不知先生之才,有所怠慢,恕罪恕罪!」

    他眼下倒並沒有完全確定來鵠是否有才,但是從來鵠的話中他也聽出了點什麼。要成大業,手上沒有人才是不行的。而他身為宦官,有才之人往往不屑投靠他。眼下他對來鵠禮遇,權當是千金買馬骨了。何況此人既然曾經是韋保衡的幕僚,自然對其那些外人不清楚的情況瞭解不少。就算他並無什麼本事,最少還能提供一點韋保衡的情報。等韋保衡完蛋了,再怎麼對付他也不遲。

    有了這些原因,田令孜的態度就一下子變得親切起來。

    來鵠卻也不閃躲,傲然受了這一禮,這才恭恭敬敬的回禮:「主公。」

    他竟然認田令孜這個宦官為主了!

    田令孜心中也是大喜。

    要知道,當時宦官雖然權勢滔天,卻被人瞧不起。而人們的骨氣也還沒有達到後世明朝那認宦官為乾爹干爺爺,甚至給宦官立生祠的地步。雖然迫於權勢,人們不敢對他們無禮,但是要讓他們認宦官為主人,卻是難上加難。

    此時來鵠如此做法,又如何不能讓因為身體殘缺變得極度自卑和心理扭曲的宦官心中大為意得自滿?

    所謂士可殺,不可辱,以當時的文人秉性推斷,來鵠認田令孜為主,那就證明他是真心歸服田令孜的。這自然讓田令孜心中對他頓時改觀,雖不說馬上視之為心腹,卻也有十二分的好感了。

    當下田令孜就握著來鵠的手,滿臉笑容的拉著他進了內宅。

    當晚,田令孜府邸中,田令孜的內室裡燈火通明,徹夜未滅,他竟然跟來鵠談論了整整一夜!

    他們談論了什麼,沒有人知道。只是從此以後,左右神策軍中尉開始變得對韋保衡不滿,甚至敵視起來。而韋保衡在整個朝廷之上的威信也逐漸消失,對他不滿的人越來越多。

    相對的,韋保衡也對左右神策軍中尉敵視起來。為了出心中的一口怨氣,他通過種種手段,打擊壓迫左右神策軍。

    他身為當場宰相,幾乎掌握了整個帝國的大權,要做這樣的事情,實在太容易了。就算他沒有軍權,但是士兵也不可能光是在軍營裡生活,他們還有妻兒老小,還要跟外界接觸,這樣就有了可乘之機。

    韋保衡就通過這樣的方式對付神策軍。雖然神策軍並沒有傷到元氣,尤其是這些措施對左右神策軍中尉毫無影響。但是下面的小兵卻為之受損不少,這令得整個神策軍上下,開始對左右神策軍中尉有了怨言。

    而在兩中尉的眼皮子底下,某些神策軍的中低級將領也在暗中串聯,煽風點火,讓神策軍對他們的最高長官:左右神策軍中尉的不滿情緒也越來越大。

    神策軍中尉位高權重,掌握了長安城最精銳的神策軍的軍權。然而他們的權力,來自於皇帝的命令,也來自於神策軍普通將士的擁戴。一旦普通將士對他們不滿,而上面的人又不強行壓下這種情緒,那麼他們的失勢,就是必然的結局了。

    然而兩位中尉並不瞭解這些情況。他們在自己謀士的煽風點火下,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洩到了韋保衡身上。

    韋保衡除了多了左右神策軍中尉這兩個敵人,與他同為宰相的劉鄴趙隱二人,原本一直仰其鼻息行事,最近似乎也開始與之作對。這二人雖然一直被韋保衡壓在頭上,但是他們到底身為宰相,他們的一舉一動,也給韋保衡帶來了極大的壓力。

    當所有的壓力發展到極致之時,百官齊齊上奏彈劾韋保衡。沒有了懿宗為之護翼的韋保衡,雖然權勢滔天,但是在百官的壓力下,內廷的推波助瀾下,皇帝的默許下,終於倒台。

    九月末,韋保衡被貶為賀州刺史,遠遠的離開了朝廷,離開了權力中心。到了十月,他又被貶作崖州澄邁令,這道詔令剛剛送到,命令他自盡的詔令就接踵而來。韋保衡此時權力全無,只好任人擺佈,委屈的自盡了。他死後沒幾天,他苦心經營的黨羽就或是另投他人,或是被貶被收監。大唐朝廷的主宰者,再一次發生了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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