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瑜硬是被顧惜之這飛來的一句給問傻了,周圍全是人,不少人聽到顧惜之的動靜轉過頭來看向他們,連瑜糾結的要死,拖了顧惜之到御街上的一處茶樓坐定,然後細細問了情況,心中哪裡還不清楚是妻子動的手腳?心裡又是吃驚又是失望,嘴上卻不能帶出對妻子的不滿來,只笑著對顧惜之道:「我前陣子跟內子說家裡規矩散漫,想必是我的口氣重,她聽了緊張,故而矯枉過正了。她一個婦道人家不懂事兒,顧叔叔莫要見怪,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把話說清楚……」
顧惜之哪裡信他的鬼話,誰不知道連瑜是最不在意這些繁文縟節的主兒?這明顯就是他老婆的問題!不過肯為妻子擔當,倒也算條好漢,顧惜之也就沒再多言。他心裡其實也明白,連家如今有了正經主母,其實不願意讓外男隨便出入也是正常的,從這一點上來講,人家不樂意他一個大男人進後宅無可厚非。甚至來說,顧惜之其實對於連瑜的妻子故意讓人在門口攔住他的行為並沒有太多的不滿,人家已經給自己留面子了。
顧惜之真正生氣的是,連瑜的妻子對芳姐的欺瞞:自家人,你要是覺得不合適,為什麼不能直說?偏用這種偷偷摸摸的手段!連著一個多月,把他來看過芳姐的消息瞞的死死的,芳姐一向懦弱,怕是連問都不敢問吧?他相信在這一點上,連瑜的那個小妾絕對沒膽子撒謊,芳姐是真的不知道他被攔住了,只怕還傻傻的以為他是忙,所以一直沒來,甚至會覺得他把自己給忘了之類的……
顧惜之想到這一點,便覺得實在無法忍受:在這種小事兒上對芳姐都要用手段,對她的焦慮煩心視而不見,這哪裡是個端正大度的主母能做出的事兒?考慮到他兒媳婦的身份,那更是豈有此理了!她怕是半點都沒有把芳姐放在眼裡吧?今日可以騙了芳姐難過,明日在別的事情上呢?連瑜如今越來越忙,後宅的事情怕是無瑕顧及……在這麼一個兒媳婦面前過日子,她日後要受多少的氣?
連瑜何嘗不知道顧惜之的憤怒從何而來呢!顧惜之說得清楚:你家既然要立規矩,好,那我日後不去看她了。只是既然要說規矩,那是不是先把孝順這一條做到了?連丈夫的親娘都不尊重,談個屁的體面規矩!
顧惜之發夠了脾氣,臨走前丟了連瑜一句:「你要真疼你娘,就把你媳婦管教好!再這般下去,早晚她得做出來讓人家參你一本的混賬事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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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方雲清,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她打心眼裡是覺得自己沒有錯的,正經的人家,原本就該是規規矩矩,大家都循規蹈矩,不能隨意行事。可是看著丈夫的臉色,她還是緊張了,她勉強組織了一下語言,解釋道:「咱們家畢竟也是官宦人家,讓一個外男隨便出入後宅,實在是不太合適。」
方雲清說罷,見連瑜的表情並沒有太大變化,心裡頭也漸漸生出用起來,我沒做錯什麼,幹嘛要那麼緊張,心裡略略安穩了一點,聲音也大了一些:「顧大人畢竟也是朝廷命官,直接去跟他說家裡規矩什麼的太不禮貌了,所以我才想著可以說的委婉些,說上幾次,顧大人大概也就知道意思了。」
連瑜聽罷點點頭:「從這個方面來講,你做的倒有些道理了。」他的語氣平緩,讓人完全挺不住裡頭的情緒來。
方雲清見連瑜沒有發脾氣,心裡頭大大鬆了口氣,便細聲慢語道:「我知道老爺一向孝順,只是老爺如今仕途順暢,我總要把家裡這一攤管好,才不會拖了老爺的後退呢!」因連瑜已經是正經的高官,家裡又沒有什麼正經的長輩,所以方雲清早就讓家裡人改了稱呼,在家皆稱連瑜為「老爺」,她自己也按照一般官宦人家的習慣,管連瑜叫老爺了。
連瑜見方雲清說的理直氣壯,心裡頭滿是失望,他無法描述這種感覺,不僅僅是為方雲清的理直氣壯而失望,也是為這個社會許多讓他憋悶的規則而鬱悶,當然還有許多許多,讓他思緒紛亂的東西太多了,他一時半會兒沒法全部理清。
什麼外男不能進後宅的說法,對他來說其實是扯淡的!他尊重這個社會的規則,所以他當然不會隨便闖別人家的後宅,但是在自己這一畝三分地上,鰱魚從來不覺得有什麼要防備的!防備什麼?自己的老婆難道會出軌麼?自己的小妾難道會去勾搭男人麼?真有那個心思,是一道牆能管得住的麼?僕人談戀愛有啥稀罕的,年輕人想要找對象天經地義的,有什麼穢亂後宅的?自己的親媽顛沛流離了那些年,好不容易遇到個老鄉,難道還不許人家說幾句話?別說沒私情了,就算有又怎麼樣?許你年輕人談戀愛,就不許孤獨的中年人找個伴麼?芳姐是沒這個意思,她要是有這個意思,連瑜準會毫不猶豫地出面撮合,給她帶上一大筆嫁妝嫁出去呢——畢竟,芳姐才三十七歲啊!
這些話,連瑜想要說,卻還是暫且憋住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些東西,想要用來說服妻子怕兵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他們所受到的教育,他們所持有的觀念,差距太大了。
初秋的天氣已經有些涼了,連瑜抬起頭來,看著一步之遙的妻子,一時間,竟覺得兩人隔的十分遙遠,他覺得冷,不,不是冷,他心知肚明,那是孤獨感在作祟。在這個世界上,他是那麼的孤獨,即便身邊有賢妻美妾,也並不能真正撫慰他心中的孤獨。
連瑜勉強把心中的那些不適壓住,無論如何,還是先從基本的事情做起吧!先從符合這社會規則的事情提起,其他的,慢慢來……真的能夠慢慢來麼?其實他也不知道,整個社會的規則擺在眼前,他不想屈從,可是他有辦法讓身邊的人扔掉固有的思想來屈從他麼?那似乎更不可能。他不是沙文男,他不可能逼著妻子去無條件服從他的意見——那樣子,其實依舊是他向這個世界妥協:不是用自己的道理折服對方,而是用自己的男性的身份,三從四德的規矩脅迫對方。
吃力地把心中那些煩亂的東西扔開,連瑜輕輕地問方雲清:「你覺得你做的是正確的,對麼?」
方雲清點點頭:「妾雖不才,也知道想要老爺安心為朝廷做事,起碼要把家宅管好。」
連瑜又問:「那麼……這些話,你跟芳姐說過麼?」
方雲清愣住了。
連瑜看著她,輕聲問:「你覺得你是對的,你覺得你做的都是為我好,那麼,你跟芳姐說了麼?你是覺得她會反對你的意見所以不敢去說?還是說,你覺得這種事兒,壓根沒必要專門對她說!」
雖然是涼爽的秋天,可只這一句話,就讓方雲清的額頭上出了一層的汗,連瑜在問這話的時候,便已經知道答案了,而她自己也清楚地知道答案:芳姐性格柔順,但凡方雲清說出個一二三來,她是絕對不會反對的,甚至不用解釋那麼多,只說不希望她做什麼事情,她都會老實照做!所以沒跟她說,不過就是因為連瑜說的原因:她壓根就沒想過應該跟芳姐通個氣兒!
無論是方雲清還是胡氏,都知道芳姐有多懦弱,她不會反抗也不會告狀,同時也覺得這種事情照規矩做就行了,有什麼好解釋的。
說穿了,其實就是沒把芳姐放在眼裡。
「是我的不是,我應該當面去跟姨奶奶解釋清楚的。」方雲清試圖讓自己的聲音盡量穩定一些:「想著就是一點小事兒,實在沒必要專門叨擾姨奶奶。」
其實,一直以來,方雲清她都是按照規矩對待芳姐的,該做的衣服做了,新買什麼時令生鮮也要先給芳姐送去,平日裡見面也笑瞇瞇地叫著姨奶奶……她覺得自己的態度沒有任何問題,作為兒媳,對待一個庶母,這樣的態度,足夠了。
而顯然,一直以來連瑜對她的表現應該也是滿意的,所以她慢慢地,不知不覺地就放鬆了,,然後,不知不覺,在行動間把心底裡最真實的感情帶了出來:那就是,對這位庶母的輕視。
然而此刻的方雲清,知道自己做的有些不妥,卻並沒有真正意識到自己這樣子的態度下隱藏的東西,她只能就事論事地承認,自己不該不跟芳姐通氣。
她的回答讓連瑜越發的失望,他深深地看了方雲清一眼,轉過頭看向窗外:「芳姐心思重,她傻傻地在家裡等著顧大人過來作客,等來等去,等不見人,沒有人告訴她怎麼回事兒,她壓根就不知道這一個月以來,顧大人被擋在大門之外許多次。你有沒有想過,她心裡是什麼滋味?」
「她一開始或許會以為是顧大人忙,然後呢?她會忍不住去想,是不是自己做了什麼讓顧大人不高興的事兒;又或者顧大人是不是生病了,出了什麼事兒?」
「你能每隔十天就讓人擋顧大人一次,卻想不起告訴芳姐來……若我不問起這件事兒,你是不是準備一直這麼瞞下去?就眼睜睜地看著芳姐整日為這件事兒揪心?」
方雲清聽著聽著,只覺得額頭上的汗都要下來了,她訥訥道:「是我太粗心了,便是老爺不提,我若發現姨奶奶這麼難過,也一定會告訴她的。」
連瑜悶悶地笑了一句:「告訴她啊?在你把什麼都做了,讓她鬧心了這麼久之後,才去告訴她,是你這個兒媳婦把人擋在外頭的,因為覺得那樣子沒規矩……一樣的話,事前說跟事後說的意義,你覺得一樣麼?」
話說到這個地步,方雲清哪裡不知道連瑜是真的動怒了,她心裡頭又急又惱,心裡也明白自己針刺是真的把事兒做差了,見煉獄面無表情,她也惶恐起來,退了一步,然後跪了下來:「老爺,我知道錯了,我這就給姨奶奶賠罪去!」
連瑜萬萬沒想到不過是夫妻拌嘴而已,妻子竟跪了下來,一時間,他竟愣在了當場。
有那麼一瞬間,他無比強烈地感受到,他是真的,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一個妻子需要在丈夫面前跪著的時代,一個女性如果出身低微,即使做了媽媽也要被小輩低看的時代。
他想要伸手把方雲清拉起來,可才抬起胳膊,卻又頹然地放下了,他歎了口氣,輕聲道:「你起來吧,我不想看到你跪在我面前。」
「你是我的妻子,我希望你能夠站在我身邊;而同時,我也希望你能夠尊重我的媽媽,把她當作一個真正的長輩來看——就如同我把你當做妻子,不希望你在我面前如同奴僕一樣跪著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