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鬧了一陣,便又平靜如初,蘇老爺上來只說賊子已經跑了,招親大會並未受此影響。
到得午正時分,「咚咚咚」又是一陣鑼響,婉媚捧了一隻大紅鍛底綴明黃流蘇的繡球,被蘇老爺、李管家、石榴簇擁著,來到了二樓樓台的另一邊。
樓下便是內院,院裡栽著幾棵高大的槐樹,樹冠如傘,灑下一片清涼。
蔭涼地上,早已站了三十來個青年男子。她略略掃了一眼,只見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好看的,難看的,不一而足。有弱冠年紀的,也有而立之齡的,有眉清目秀的,也有尖嘴猴腮的,有穿綾羅綢緞的,也有穿布衣短褐的。有人神色張皇,有人清高自許,有人面露渴慕,有人神情淡定,有人擦起了額頭的汗珠,也有人瀟灑地搖著折扇。
這些人,也都在審視著她,頷首微笑,似乎對她頗為滿意。她今日穿了一身粉色妝花鍛襦裙,戴著純金孔雀銜珠步搖和金線珍珠耳墜,十分隆重華貴,但就這麼被人盯著,確實有些不甚自在。
這一瞬間,她心中忽然迷茫而疼痛。眼前的這些人中,就有她將來的夫君麼?他們當中,有多少是為了自己的人來的,還有多少是為了自家的錢來的呢。
目光掃過一個眉目俊朗的藍衣青年時,她不禁微微一滯。這人,竟然是阿飛!也就是那日官道上救過她的兩人之一。他既然來了,那是不是仇諾也來了?她忍不住在人群裡仔細搜尋,卻並沒有見到仇諾的身影。
她也說不清是不是有些失望,向阿飛微微點了點頭。原以為他和仇諾是一夥的,也是……獨狼山的山賊,但看他這般泰然自若,難道是自己誤解了?
當著眾人之面,阿飛竟然彎下腰去,向她回以一禮。她瞬間臉上飛紅,別開了臉,看向了別處。
蘇老爺自然也認出了阿飛,一時也不好口稱「恩公」,只得遠遠地拱了拱手,笑得頗為親切。阿飛忙也微笑回禮。
等到全場安靜,蘇老爺便哈哈一笑,拱手開場:「承蒙諸位不棄,來此參加小女的招親大會。先前在前院,已經見識過諸位的品貌才智,諸位通過重重考驗,盡展長才,其中更不乏文武雙全之輩。如今吉時已到,小女的繡球即將拋下,還請諸位踴躍爭奪!只有一點,請各位注意分寸,切不可損傷彼此!」
那些人拱了拱手,都道:「這個自然,請蘇老爺放心!」
蘇老爺回頭示意,婉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地舉起了繡球。這只繡球,乃是她昨夜親手所做。徐媽媽說,拋出去的繡球,寄托著女兒家的心意,一定要做得輕巧玲瓏,才能飛得高,飛得遠,飛到真名天子手裡……
樓下的青年也呼吸變重,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手裡的繡球,眼睛裡狂喊著「拋給我拋給我」,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有人甚至把衣擺塞進了腰帶裡。
婉媚的目光掠過一個肥頭大耳的紈褲,又掠過一個絡腮鬍子的武夫,再掠過好整以暇的阿飛,終於落到了一個衣容整潔、面目端正的方臉青年身上。此人看上去溫良恭儉,好了,就是他吧!
她輕喝一聲,踮起腳尖,雙臂用力一抖,手中的繡球便朝著那布衣青年頭上直直地飛去,發出一陣清越的鈴鐺聲。
樓上的人群興奮起來,「哦」的一聲炸開,紛紛舉起手,跳著腳,向那繡球夠去。
可惜那青年的性子甚是木訥,竟是呆愣愣地看著那球飛過自己的頭頂,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
婉媚的心漸漸沉了下去,蘇老爺和李管家也雙雙搖頭。這青年樸實歸璞實,腦子卻少根筋……
人群看準了繡球的方向,繼續仰著頭,朝院子中間湧去。哼哼哈哈,哇哇呀呀,各種怪叫之聲,此起彼伏。
「在那裡!快搶啊!」有人大喊。
「要搶也是我搶!」有人嗓門更大。
原來這男人們爭搶起來,竟是一地臭汗,風度全無。蘇老爺焦急起來,「唉呀,諸位小心著些,莫要傷了彼此!」
婉媚心中哂笑,人家不搶,她心裡不痛快,人家太著急搶,她也看不上眼。倒是一旁的石榴興致勃勃,踮著腳,看那群人哄搶不休。
一隻紅地黃穗的繡球,在空中飛來蕩去,一路叮鐺作響,剛被這人的手夠到,又被那人一扒拉,飛到了別處。
婉媚冷眼旁觀,只見滿院的人中,只有一個人,嘴角掛著悠閒的微笑,背著手施施然而立。——正是阿飛。
她心中驚疑,莫名地無法相信阿飛的誠意。阿飛的神色比所有人都來得悠閒坦然。他對她,應該談不上任何的男女情意,那他到底有何目的?……
繡球仍在被人頂來頂去,就像她的心,亂亂的沒有著落。
就在她惶惑不安的時候,阿飛卻突然咧嘴一笑,長身而起,輕巧地向那只繡球飛去!那身姿瀟灑至極!
樓上的四人齊齊吃了一驚,此人後發而先至,當真是一流身手!
石榴拉著婉媚,驚喜道:「小姐,你快看,那個人,那個人!」
蘇老爺和李管家則是對望一眼,高人來了,那還要不要興隆出手?
婉媚心裡卻更加驚疑而忐忑,阿飛他……當真要搶到繡球,娶了自己?
「阿飛,且慢!」斜刺裡忽然閃出來一道黑影,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動作的,似乎只是凌空一彈指,那繡球便驟然改變了方向,堪堪從阿飛手邊擦過。
那人身材高大,聲音低沉,婉媚再熟悉不過了!天哪,來人竟是仇諾!他不是正在被追捕麼?怎麼也冒險來到了此處!
說時遲那時快,那繡球改變了方向之後,竟是朝一個賊眉鼠眼的傢伙飛去。那人面上狂喜,一雙三角眼,精光暴露,貪婪無比,看準了繡球就要搶住!
婉媚覷得真切,頓時臉色大變!
仇諾從槐樹的樹冠中飛出,原是為了阻擋阿飛,他自愧攪了婉媚的招親大會,本就留神在看她的反應。此時見她如此驚怕,他心中大感懊悔,雙足一蹬,去勢陡快,長臂一展,轉眼便將那繡球抓在手裡,從從容容站到了地上!
阿飛與繡球失之交臂,也只得翩然落地,垂著頭,向仇諾低喚一聲:「大哥!」那神情甚是羞愧。
這一下裡橫生變故,其實只在瞬息之間。繡球被奪,所有人都驚得目瞪口呆,不知不覺安靜了下來。
婉媚手撫著胸口,說不清是什麼心情。欣喜?疑惑?羞惱?憤恨?似乎兼而有之。仇諾他,他這樣做,到底是什麼意思?
仇諾一手拿住繡球,沉著臉看向阿飛,「阿飛,你違抗我的命令,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大哥!」
阿飛慚愧道:「大哥,我,我都是為了兄弟們!」
仇諾低喝一聲:「夠了!還不退下!」
阿飛於是訕訕地退到一邊。
這兩人兀自說話,竟是沒把旁人放在眼裡,好在大家都聽出來了,這藍衣阿飛前來參加招親大會,竟是瞞著這黑衣大哥來的,而且動機還相當不純,也不知他們到底是些什麼人!
精心準備的一切,突然便被人攪局。蘇老爺顏面大失,婉媚更是委屈地浮起了淚花,父女兩人俱是一言不發。
仇諾面色愧疚,走到樓下近處,向蘇老爺和婉媚抱拳誠摯道:「蘇老爺、蘇姑娘,敝人姓仇,舍弟阿飛今日衝撞了貴府的招親大會,敝人代他向府上賠罪!」
蘇老爺心中微微一震,此人並不透露自己的全名,也不說手上的繡球如何處置,想來還是沒有誠意。但他畢竟是婉媚的救命恩人,自己還欠他一份恩情……他於是強笑著拱手道:「原來是仇公子兄弟!既是誤會,那也無妨,說開了便是!」
仇諾面色尷尬,正不知如何作答,場外卻有人揚聲道:「來人哪!將獨狼山賊人拿下!」這聲音也很耳熟,竟是應大人身邊的守備秦敖!
伴隨而來的還有一陣沉重的甲冑聲和兵戈聲,齊刷刷的,怕有數十人之多!
婉媚身軀一顫,想不到自己的招親大會,竟然演變成了一場鬧劇!她剛剛還在糾結著,仇諾會把這只繡球交回?還是留下?可是下一刻,他也許就成了階下之囚!
「仇諾,我們終於又見面了!」兵丁們剛將內院團團圍住,應嘯天便沉著俊臉,負手走了進來。
蘇老爺苦苦一笑,唉喲,他今年莫不是命犯太歲,怎麼老是惹上官非!樓下的其他青年更是面面相覷,也有的索性看起了好戲。婉媚卻是捏起了一把冷汗,為著這勢同水火的官匪雙方。
仇諾沒有應聲,他的目光冷冷地迎上了應嘯天的鳳眼。他一手的繡球滴溜溜轉了轉,另一手則慢慢緊握成拳。
阿飛面上一急,「大哥,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偷跑回來……」
「罷了,出去再說!」仇諾回頭沉聲道。
「想出去?呵呵,恐怕沒這個機會了!」應嘯天冷笑道。
「是麼?」仇諾微微一笑。他忽然抬頭看了婉媚一眼,那一眼中倒有無限歉意,接著便揚起一手,將那隻大紅繡球,狠狠地往應嘯天面上砸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