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老爺鐵青著臉,甩開袖子,走回座中坐下,拍案如山響:「大膽山楂!你既是執意隱瞞,那就休怪老爺我鐵面無情!來人哪,將這惡奴拖下去,重責二十大板,看她有何話說!」
山楂身軀劇顫,涕泗滂沱,連連磕頭求饒,「老爺,老爺饒命啊!奴婢真的沒有隱瞞……」又向婉媚求助,「小姐,小姐!看在奴婢跟了你十幾年的份上,求你說句話,救救奴婢吧!」
婉媚喉頭微動,但想起自己的遭遇和母親的犧牲,卻只是紅了眼圈,默默側轉身去,不再看她。
山楂又巴巴地向潘氏求懇,「夫人,夫人!你相信奴婢吧,奴婢真的什麼也沒有見過!求你高抬貴手,發發慈悲,放過奴婢吧!」
奇怪了,她為何要讓潘氏放過自己?婉媚疑惑地回過頭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山楂。
潘氏面上惱恨之色一閃而過,換作了一片為難,「老爺,你看這……事情還未查明,如此重罰,怕是不大合適吧?」
蘇老爺冷哼一聲,高聲道:「下人眼裡都沒了主子,不讓她們吃點苦頭,哪裡還立得起規矩!」
潘氏於是訥訥地不好接話。
山楂終於死心,面上一片慘白之色,抽噎著淚流不止。
蘇老爺於是叫了管事媽媽張德祿家的進來,讓她把山楂帶下去責罰。
張媽媽四十往上的年紀,膚色偏黑,身材粗壯,穿著藍布襖子、黑布褲子,腦後用銀簪綰著個尋常式樣的婦人髻,頭髮整理得油光水滑,臉上雖然恭敬地笑著,卻還是顯出幾分凶相。
她是蘇園女僕中出了名的大力氣、快手腳,當下一把攫住山楂的胳膊,將她一路拽出去了。
山楂手臂吃痛,圓臉苦苦擠成一團,強忍著疼痛而不敢吭聲。
婉媚見了這一幕,眉頭微微一動,眼中露出一絲憐意。她與山楂目光相撞,山楂像是有千言萬語要對她說,而她卻是心事沉沉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不一會兒,張媽媽回報說,山楂架不住重責,才打了十來板,便已經暈過去了。
蘇老爺吩咐張媽媽將她好生救醒,暫且關入柴房。他連審數人,已是面有倦容,於是長歎一聲,對潘氏不耐道:「行了夫人,鬧了這半日,我想一個人靜靜,你就先回養心齋吧!」
他已經感覺出來了,潘氏明顯就是在回護侄兒潘世昌,怕是擺脫不了合謀的嫌疑。
像任何在上位者一樣,他十分反感有人侵犯自己的地盤,在他背後搞什麼小動作,是以心中不快,對潘氏毫不客氣。
他轉頭又勸女兒,「婉媚,你受了這場罪,也趕緊下去歇息吧!臨睡前記得再服一劑湯藥!你放心好了,爹爹答應你,今日之事,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總之,誰敢動我蘇永賀的女兒,我就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婉媚躬身謝過,楚楚可憐,「多謝爹爹為女兒做主!但女兒還有幾句話,想單獨跟爹爹說,還請二娘先行迴避。」
潘氏眉頭輕皺,本想賴著不走,蘇老爺瞪了她一眼,揮了揮手,她這才不情不願地走了。
婉媚微微蹙眉,「爹爹,今日之事,雖然山楂不肯為我指證,但兇手確實是潘世昌那廝無疑,爹爹以為如何?」
蘇老爺點頭歎息,「是了,只是山楂那丫頭不知何故,竟是鐵了心不肯指認,導致現今證據不足!不然的話,爹爹一定親手抓了那廝,扭送見官!」
婉媚眉頭輕皺,面色沉吟,「山楂這丫頭跟了我十年,一向膽小老實。她對興慶有情,被人拿住了這個弱點,這才會亂了分寸,丟下我,跑去庵外尋找。但她說沒見過潘世昌和他的小廝,言行之中又似大有苦衷,怕是有些大不尋常。」
蘇老爺頷首,「是了,我也看出來了,所以還是要想個辦法讓她開口才好!」
婉媚無奈地搖搖頭,「我們幾番曉以利害,她都矢口不言,如今挨了板子,醒來後也未必肯招!我不想將她逼上絕路,所以還請爹爹另覓良策!」
蘇老爺聞言一驚,「婉媚,你的意思是……?」
「爹爹,我懷疑潘世昌那廝在我墜崖以後,害怕擔上人命干係,必是第一時間趕回城裡,背地裡做了若干安排,以圖洗脫自己的罪名。山楂大概也是受到了他的某種脅迫,這才會不顧主僕之義,替他們這一夥人百般遮掩。」
蘇老爺撚鬚沉思,眸光微動。他就知道,自己的這個女兒隨了她的親娘,表面柔弱,實則頭腦清晰,行事有條有理。
可惜她婚事不遂,在閨中沉寂了兩三年,好在如今死裡逃生,竟又打起了精神!呵呵,這也算因禍得福了吧!
蘇老爺老懷寬慰,微笑道:「呵呵,婉媚啊,我看你說得有理!依你之見,我們接下來應當如何?」
婉媚抿唇輕笑,微嗔道:「爹爹你折煞我了!凡事自有爹爹定奪,我不過跟著學學罷了!」
蘇老爺想不到她這般乖巧謙遜,滿意得連連點頭:「好,好,乖女兒,爹爹我確實想到了幾條計策,不妨說與你聽聽,也好商榷商榷!」
「接下來的事,我打算三管齊下。其一,你既是一心想討回公道,又說無需顧忌,我便親自寫一張狀紙,將潘世昌那廝告到京郊左營,請官差緝拿歸案,開堂審理!其二,我會讓李德福仔細核對近日進出各院的人員登記,看看是否有可疑人等來過。其三,潘府那邊,我也要派幾個得力人手,成天去盯著!潘世昌那廝不是還有同謀麼?我料他們做賊心虛,早晚要露出馬腳來!」
婉媚喜道:「爹爹運籌帷幄,此計甚妙!我這邊也想派石榴丫頭,再去跟山楂接觸接觸,她們姐妹情深,興許能問出什麼線索。」
蘇老爺欣然拊掌,「好!就依你所說!」
婉媚微微一笑,趁著蘇老爺正在興頭上,卻又面色微沉,繼續進言道:「對了,女兒還有一事,也要請爹爹明鑒!」
她見蘇老爺略感愕然,便又施禮恭敬道:「爹爹,請恕女兒僭越!但我們家立府到了今天,所用的管事們、媽媽們大都跟了多年,難免有些居功自傲,倚老賣老。而且好些小廝們、丫頭們也都年紀大了,私心裡多了很多想法。」
蘇老爺點點頭,「不錯,眼下的這個山楂丫頭,便是一例!」
婉媚憂心道:「是了,我既然首當其衝,難保其他人不會深受其害……」
蘇老爺心頭巨震,他實是沒想到這個女兒平時默不作聲,其實什麼都看在眼裡,關鍵時刻竟能有如此見識,竟然跟他想到一處去了!
他因想著,府中人事蕪雜,良莠不齊,六姨娘柳依依如今也才剛剛進府,恐怕還不知道個中深淺,為了後宅安寧,他只有下定決心,將府中風氣好好整肅一番!對那些包藏禍心、陽奉陰違之人,不管資歷多老,一概不必容情,盡早趕出了府去!
只是事關重大,牽扯甚多,事先還得安排妥當,不可急於一時。
婉媚見父親臉色微動,知道自己諫言成功,但畢竟言之重大,父親難免還有些猶疑。
她當下眼珠一轉,又再笑道:「對了爹爹,我今日甦醒之前,不是夢見娘親了麼?她親口說道,經過了這些年月,她早已經不怨你了!她只恨自己當年福澤不長,不然的話,她一定會幫你打理好內院,保得蘇家子息旺盛,家道昌隆!」
蘇老爺眼睛一亮,顫聲道:「婉媚,你說什麼?你娘,你娘她當真原諒我了?這十年來,她,她在那邊過得還好麼?」
婉媚濕了眼圈,卻還是甜甜而笑,「爹爹放心,娘親她很好,還像十年前那般美麗!」
蘇老爺這才歎息一聲,噙著眼淚,怔忪良久,似是想起了年輕時的那些歲月。
他如今偌大的家業,說起來還是承繼了岳父徐老爺子的家底。後來又憑借他和髮妻琢玉二人之力,辛苦十年,一點一點發展壯大……可惜斯人已矣,他們沒能共享富貴,只留下了婉媚這一點骨血。
想到此中,他不禁泫然一笑,拉著婉媚柔聲道:「婉媚,好孩子,都是爹爹不好,辜負了你娘當年的囑托,連你的親事都沒能保住。你聽爹爹一句,將那勞什子冉彥卿、潘世昌都給忘了!爹爹向你保證,一定給你尋一個如意郎君,許你一世風光幸福!」
婉媚心頭一熱,含淚而笑,「爹爹這般疼我、護我,我晚嫁幾年,反而是幾世修來的福氣!我從前性子執拗,面上不說,心裡卻是極關心爹爹的!不瞞爹爹說,我趕在十八歲生辰之前,特地去妙音庵上香許願,一是求自己姻緣美滿,二是求爹爹長命百歲,三是求六娘早生貴子,也好為我們蘇家開枝散葉!」
一席話說得蘇老爺眉開眼笑,「好!好!我家婉媚真會為爹爹著想!好孩子,你放心,你說的幾樁事,爹爹我都記在心上了,也都會一一安排下去。你今日累了一天,這就回紫竹軒休息去吧!後日便是你十八歲生辰,你可要養足精神,過得高興一點!若是想要什麼禮物,儘管來跟我說!」
婉媚微笑點頭,暗暗吁了口氣。今日這般周旋,雖然沒能打著潘氏一族的要害,但能與父親摒棄前嫌,彼此修好,也是不小的收穫了!
她當下又對父親行了個大禮,這才恭謹地告辭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