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照進黑漆窗格,在臨窗的羅漢床上投下了斑駁的日影。
床上躺著一個淡黃綠色衣著的年輕女子,一張素顏如雪。她羽睫輕顫,半瞇著睜開了眼睛。
「婉媚,你醒了!」身邊響起一個熟悉的中年男聲,溫暖而寬厚。
蘇婉媚的視線漸漸聚焦,看清說話的這人正是自己的父親蘇永賀。
蘇老爺身形筆挺,面容英俊,唇上有須,唇下短髯,雖已年過四十,氣度仍如芝蘭玉樹。
他身穿紫領如意紋銀灰緞袍,腰纏暗紫緞帶,頭簪鑲珊瑚銀冠,眉頭舒展,滿臉驚喜之色。
婉媚心中一酸,眼中淚光點點。天可憐見,她總算見到父親了!
「爹爹!我,我這是在哪?」她勉力支起半肘,微微蹙眉,輕輕地抬眼張望。
只見這是一間清雅明亮的大房,壁上掛著梅、蘭、竹、菊四君子畫框。屋中的陳設,除了她所躺的這張黑漆楠木雕松柏枝羅漢床,也還有書架、博古架、條案、圍椅等物。
那博古架上的擺件甚為講究,有青瓷梅瓶、嵌大理石山水小屏風,還有幾座山石玉雕。
那條案上除了筆、墨、紙、硯等物,又擺了一盤盛放的粉紫蕙蘭,清艷含嬌,幽香四溢。
在蘇老爺身後,站著一位面生的老者,身形同樣瘦削,約莫六旬上下,木簪束髮,白髯飄飄,穿著一身空落落的本色圓領葛衫,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那老者見她終於甦醒,點點頭,面露欣喜之色。
婉媚不料有生人在場,面上一紅,也向那老者微微點了點頭。
蘇老爺見她急欲起身,連忙兩步趕到床邊,溫柔地將她扶起坐好。
「婉媚,這是尚玉齋的賬房,也是爹爹平日辦公時的小憩之所,你先安下心來,暫且在此休養。你如今手上有傷,千萬不可妄動!」
蘇老爺輕輕制止了她的所有動作,先幫她把黃楊木枕稍稍挪開,又將她身上的銀藍繭絲小被小心搭好。
聽父親這麼一說,婉媚果然感到自己左臂上的傷口還有些隱隱作痛。
那條傷口長達三寸,被一方暗雲紋黑巾緊緊紮住,泛出一小團暗色血漬。
而她所穿的白羅中衣和秋香色縐紗襦裙的左袖上,卻有一大片深烏之色,看上去觸目驚心。這只袖子曾經沾滿鮮血,如今已經幹得發硬。
婉媚的目光掠過那片血漬,落到左腕上的那只血玉手鐲上。玉鐲通體透明無暇,似乎沒有沾染絲毫血污,依然紅得發亮。
她暗暗地歎了口氣。還好今日戴了這隻玉鐲,要不然她肯定回不來了!
低著頭的這一瞬間,她想起了許多事情。但是,再次看向蘇老爺的時候,她的目光卻是安詳的,笑容也是放鬆的,「爹爹請放心,我的傷已經好多了,不那麼痛了!」
「啊,那就好!」蘇老爺欣然一笑,「對了婉媚,你能這麼快甦醒,可多虧了這位郝神醫!」
郝神醫,就是這位葛衣白鬚的六旬老者麼?
不,不是的。她記得很清楚,真正救了她性命的,是她去世十年的母親徐琢玉,還有左腕上的這只血玉手鐲。
是的,半日以前,她已經死過一次了,而如今的生命,其實是一次重生!
今日早間,她坐了一頂雙人小轎,帶著紫竹軒的二等丫鬟山楂,由府裡的年輕小廝徐興慶領著,一行五人,去了距離蘇園二十里外的白雲山妙音庵上香。
她讓徐興慶和兩個轎夫在庵外等候,只帶了山楂一人進庵,來到了主殿觀音殿中。
在觀音像前,她焚香祝禱,虔誠跪倒,鄭重地許下了三願:願娘親在天之靈安息,願父親一生康泰,願自己得遇良人……
然後,她滿懷期待地從佛前的經筒裡搖出了三簽。一看之下,她的臉色瞬間蒼白了。為娘親求的是上上籤,為父親求的是中上簽,為自己求的竟然是下下籤!
在那支下下籤上,赫然寫著四句籤文:無蹤又無跡,遠近均難覓,平地起風波,似笑還成泣!
不,她不信,她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十八年的深閨等待,卻等不到一個良人。
可是,如果不是「無蹤又無跡,似笑還成泣」,那麼,三年前,與她青梅竹馬的大表哥為何會在婚期之前,突然撕毀婚約,轉投他人懷抱?
好不容易三年過去,她的心傷終於結痂,她終於決定了要重新開始,命運卻依然這般無情。
人,真的敵不過命運嗎?她,真的要相信命運嗎?
她神思恍惚,留下山楂在前殿等候,自己一個人去了後殿解籤。
當時,那位黃衣女尼驚訝地看了她一眼,低頭念了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然後念了首偈子說「了卻心頭事,平生自有緣,且向行處去,移步到雲邊」,還要她「一切隨緣」。
她搖頭不信,那女尼卻說「施主稍安勿躁,你想見之人,三日內立等可見」。
她大吃一驚,女尼如此說話,便是知道她所求的是些什麼了?
她還想再問幾句,那女尼卻已經低著頭,「咚咚咚」敲起了木魚。
她無奈地走出禪房,在檀香味和木魚聲中,繼續神思恍惚……
再後來,當她回到前殿,卻怎麼也找不到丫鬟山楂了!她著急地四下張望,寥寥的幾個香客之中,卻哪裡有那個淺綠色的丫鬟人影!
她急亂地出庵尋找,卻只看到了自己來時所乘的那頂軟轎,而小廝徐興慶並轎夫二人同樣不見蹤影!
她徹底慌了,已經感到了不對勁,卻還是只能繼續尋找。
誰知冤家路窄,在庵外的一個僻靜處,她竟然撞見了二娘潘氏的侄兒潘世昌!
那混賬對她死纏爛打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這一次,他穿著一身簇新的桃色綢衣,戴著同色四方巾,搖著灑金折扇,笑得十分諂媚。
她一見那廝賊眉鼠眼的笑臉,便打心底裡感到厭惡,扭了一眼,轉頭就走。
但那廝卻亦步亦趨地跟了過來,腆著臉說,他碰巧也陪他母親來妙音庵上香,剛才無意中遇到了山楂丫頭。那丫頭的模樣像是腸胃有些不適,又不知怎地迷了路。他怕那丫頭一個人走丟了,便將她先行帶到了某處,請母親代為看顧,他自己則回頭來幫她尋人。
婉媚聽得又急又氣。她對潘世昌無比憎惡,紫竹軒的下人們誰個不知?沒想到山楂那蠢丫頭竟然會向他求助!
她再問小廝徐興慶和兩個轎夫的下落,那廝卻說不出來了,只說山楂並未提到。
她擔心山楂那丫頭出事,便將信將疑地跟著他,來到了山腰的一個小亭……
那亭子背靠懸崖,林木深深,她見四下無人,已是有些驚疑,連聲逼問山楂的下落。
可那廝卻討好地央她坐下,說山楂可能是又不舒服了,暫時走開了,叫她別急。
她心中嫌惡,躲不過也煩不過,又等了半刻,終於覺得自己遭人誆騙,於是便想離開。
可那廝竟然變了臉,從背後一把抱住她,張嘴欲親,還說要將生米煮成熟飯,正好娶她進門!
潘世昌想向她提親,這件事二娘潘氏曾經當著爹爹的面向她問過,她當時就一口回絕了。
想她蘇婉媚,雖然不是什麼金枝玉葉,好歹也是皇商蘇家的嫡長女!就算年將十八,就算被尚書府的大公子退過婚,也絕不會嫁給一個不學無術的癩蛤蟆!
她知道二娘和潘世昌這倆姑侄是什麼打算,他們還不是看上了蘇家的家產!她也知道他們絕不會就此罷休,卻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設計了這個圈套。
霎時間,她又悔又恨!早知今日,她一定不做默默無聞、與世無爭的千金小姐,而是要用盡手段,將這兩個無恥小人弄得身敗名裂、挫骨揚灰!
可是事已至此,一切悔之晚矣!她一邊流淚,一邊躲閃,尖喊著「救命」,潘世昌那廝卻緊緊摀住了她的下巴,不許她出聲。
她紅了眼,突然伸出尖尖的指甲,猛地抓傷了那廝的右頰,趁他疼得抽手之際,出其不意地掙脫了他的鉗制!
但她並沒有想著要向來路逃去,因為知道肯定跑不過他,說不定還有他的人在路上堵著。
於是,她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衣角,用力地拖往崖邊,想將他一起拖下懸崖,同歸於盡!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雖然她力氣弱小,但也將那廝拖動了幾尺。
潘世昌看出了她的打算,頓時鼠眼暴睜,冷汗涔涔。
他兩手回抱住亭柱,穩住了自己的身子,然後慌亂地連踹數腳,終於踹中了她的小腿,將她狠狠地踹了下去!
她「啊」的尖喊一聲,不可遏止地墜下了懸崖……
「潘世昌!卑鄙小人!你等著,我蘇婉媚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這是她上一次生命中留給人間的最後一句話。
------------
新書上傳,請多關照~~(*^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