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回、天道道棋,離別離別
鍾歲在一片黑暗中醒來,他感覺臉上被蓋了什麼東西,這東西隔斷了他的道種對周圍世界的感知。
他動了動身子,手腳很僵硬,動作雖然不靈便,但好歹沒什麼傷痛。他從地上起來,聽見了鎖鏈的聲音,然後才感覺到關節上那些冰冷的束縛。他還活著……不殺嫡傳,似乎是這麼個道理,但是看鬼道撒腿就跑的樣子,魔道對嫡傳的性命估計還是有點想法的。
有腳步聲接近了。
「聖主召見,還請道友隨我來吧。」這是一個十分清亮的女聲,含著刀劍般的鋒銳之氣。
鍾歲張了張口,但是根本發不出聲音。
「道友隨我來便是。」那個女人似乎也知道他看不見,於是伸手牽起他的鎖鏈,將他引著出了牢籠。她笑著,語氣輕鬆地說道:「面具待聖主為你卸下吧。其實它也不是什麼壞東西,雖說隔斷道種,但也能承聖主庇佑,使道友不至於為此惡地所傷。」
這個關押他的地方似乎十分凶險,鍾歲一直能聽見各種淒厲的叫喊聲,還有細碎的咀嚼聲。不過這女人身邊十分安靜,沒有什麼活物能近她身。按理說她身上應該有非常強悍的魔道氣息,可是鍾歲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他想了想,突然記起自己的道種已經被臉上的面具隔絕,所以除了輕微的壓迫感之外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鍾歲想開口詢問現在的情況,但是聲音就像被什麼東西吞噬了一般傳不出去。
那女人看出他的意圖,於是勸道:「道友若有什麼事還是先緩一緩,等到了聖殿,見了聖主再說。」
也不知跟著這人走了多久,周圍傳來一陣水流的聲音,他聽見身邊那女人朗聲道:「鍾歲已經帶到。」
答話的是個男人,聲音親切而柔和:「無暇,你先下去。」
然後鍾歲面上的遮擋物就被取了下來,他看見了黃泉聖殿的全貌。
此時的黃泉聖殿燈火通明,無數沉默的黑袍魔修肅立在正座下手兩方,其中左手邊的那些魔修袍底有白色流雲紋飾,而右手邊的魔修袍底則有赤色流火紋飾。他們面目皆被黑色鬼面遮擋,整張面具封閉無孔,額頭處紋著黃泉的烙印。
自黃泉聖主降臨、魔道聖者出關以來,無妄魔境開始由忘川使和記川使統管,以黃泉聖殿為巔峰,層層往下分化,連諸宗宗主都不得不完全聽令於聖殿。忘川使與記川使是黃泉聖主自身感知的末端,不能言語不能視聽,但是可以從容地接受黃泉的指令。
原本分化於九宗的權力通過忘川使、記川使集中到黃泉一人手中,整個無妄魔境再次回到了十萬年前那種黃泉獨尊的狀況之下。
正座上那個斜躺著的年輕女人應該就是黃泉了,因為她一眼看過去就不像是現在的種族。她額上生著黑色雙角,背後雙翼收攏,那雙赤紅眼睛看起來極具侵略性。她全身不著寸縷,唯以黑色雲靄般的長髮稍稍遮掩那具美麗的身體,鍾歲只是看了一眼就迅速低下頭去。
「人道將亡。」這是黃泉對鍾歲說的第一句話。
鍾歲平靜地站在原地,穩如磐石,一言不發。
黃泉看著有些漫不經心,實際上卻細細打量著這位履天壇的嫡傳首座,如果不出意料,人聖隕落之後就該由他繼承道統了。可是現在這個時候不同以往,神道不會允許新的聖者上位,所以即便鍾歲成為人道領袖,那也不可能摘取道果成就聖位了。
這小子肯定明白這一點,可是他身上這分沉穩卻是難得。
黃泉挑眉看著他,道:「怎麼不吭聲,啞了?」
魔道聖者這會兒正站在她邊上,他斜眼瞧了下如今這位黃泉的坐相,然後又聽見她那種張狂得要死的語氣,突然覺得今後無妄魔境恐怕道途艱難。站在正殿中央的鍾歲也有些愕然,畢竟在他接觸過的修道者中沒幾個人說話這麼沖。
他硬著頭皮道:「晚輩無話可說。」
黃泉「嘁」了一聲,有些無趣地坐直身子,魔道聖者咳嗽了一聲,然後鍾歲剛剛抬起來的頭又低了下去。到現在鍾歲都沒想明白為什麼魔道在這麼正式的場合會不穿衣服……大概是將皮相置之度外了吧。
「也是,跟你說了又有何用。」黃泉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忽然道,「我會讓你回履天壇的,不過這之後的事情就要看你自己了。」
鍾歲不明白黃泉把他抓了又放是什麼意思,不過還是客客氣氣地答道:「多謝前輩。」
「你怎麼跟塊木頭似的?」黃泉有些厭煩地看著他,可是鍾歲沒有半點反應,她搖了搖頭道,「我只提一句,履天壇混進了不好的東西,你回去之後要小心。」
鍾歲微微皺眉,神色看上去有些疑惑:「前輩何意?」
本來魔道正統和人道的關係就沒好到哪裡去,身為魔道統率的黃泉聖主總不至於閒著沒事幹提點他這種事,可是按照她的身份地位,要說是瞎造也不太可能。
黃泉這次倒是沒挖苦他,她看起來挺認真的:「你們卷宗中有提起過雲青嗎?」
鍾歲仔細回憶了一下,眉頭遲遲沒有舒展:「未曾見過,不過燕天宮卷宗浩瀚如煙,晚輩也不可能每一本都細細讀過,所以究竟有沒有提起也不好說……」
他說得嚴謹,可是黃泉卻沒這個耐心聽下去:「說白了就是不知道對吧?」
鍾歲啞然,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是。」
黃泉朝他招了招手,鍾歲無奈往前站了一點,她低聲道:「那我現在告訴你了,這傢伙之前曾騙過黃泉聖殿,成為無妄魔境嫡傳弟子……而且是以黃泉為名。」
鍾歲感覺有些不可思議,原來眼前這位黃泉與之前無妄魔境裡那位根本不是一個人麼。他眉頭越皺越緊,疑道:「前輩是說她現在有可能潛入了履天壇?」
黃泉似乎也有些疑慮,她看了一眼魔道聖者,而對方只是輕輕搖頭,低聲道:「完全失去了她的蹤跡。」
黃泉沉思了一會兒,對鍾歲道:「不是說她潛入履天壇,而是我們猜測,現在每個道統都存在她的一部分。這次人道形勢堪危,她很有可能伺機而入,而比起讓她攫獲人道道統,我更傾向於放你回去。」
「……每個道統都有她的一部分?」鍾歲覺得每個字他都認識,但是連起來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雲青潛入魔道之後就費盡周折,試圖讓黃泉聖主重新復生……」黃泉的神色有些陰鬱。鍾歲看見她的長髮像蛇一樣纏上她蒼白的腳踝,他有些不解地問道:「為什麼?」
魔道聖者終於開口了:「她想斬落黃泉,然後獲取魔道正統中最為強大的力量。」
鍾歲心裡鬆了口氣,他覺得跟這個黃泉不是很好交流,於是對魔道聖者拱手一禮:「恕晚輩愚鈍,為什麼她斬落黃泉就能獲得黃泉的力量?」
魔道聖者神色有些莫測,他反問道:「你覺得有什麼能在殺死對方之後獲得對方的力量?」
鍾歲心下一凜,這描述真是像極了……
還道於天!
他再開口時感覺嗓子有些乾澀:「不會吧?天道無形無相……」
黃泉「撲哧」一下笑出聲,她很快坐直身子,然後收斂笑意瞪了一眼魔道聖者:「誤導什麼?」
魔道聖者看著鍾歲,坦然道:「天道是其一,道棋是其二。黃泉已是局外之人,與天道相齊,所以不顯於道棋之上。而雲青想要以黃泉成子,填補道棋的缺損,所以試圖斬落黃泉,重新將這種力量放入局中。亡於此人之手的道統越多,她為道棋積攢的力量也就越大。」
鍾歲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有點不明白,越聽越是疑惑,他問道:「可是接引天宮正是為了道棋,以道棋制天道破命局不是諸道都想要做的事情嗎?為何不讓她修復道棋的缺損?」
黃泉單手撐著頭,嘲道:「天真。道棋還得有人下呢,你以為東西修好了修道界就真能有個好下場嗎?若是執子之人直接選擇毀滅諸道怎麼辦?完整的道棋的確有這樣的力量,而看雲青這麼多年來的運籌帷幄,她多半是想要借修補道棋這種大功德大因果執子的。她逆天改命,來歷成謎,要說把道棋交予這種人,天下道統沒一個能答應。」
鍾歲嚴肅地答道:「晚輩明白了,此番返回履天壇定會仔細排查。」
「小心行事,切莫打草驚蛇。」
*
此時被黃泉提起的雲青還在別館中艱難地還原青帝印。
四周的帝印散發出微光,在一片桃花海中流淌成朦朧的光帶,它們漫無目的地漂浮在別館裡,然後又被雲青取來凝聚成陣。
通天神脈本來就自成小世界,而別館內更是覆蓋著神域,兩重隔斷之下雲青也很難感知外面的情況,她只能全身心地投入到無數帝印之中。索性她還有個幫手,阿芒的神力本來就與青帝接近,在這種環境下大大增強了雲青對帝印的感知能力。
她的動作越來越快,如行雲流水一般,有時候甚至不用動手,僅憑直覺就能知道哪個帝印該放在哪一處。
這裡始終瀰漫著微甜的桃花香,清新的草木芬芳,就連陽光中都帶有溫暖柔和的氣息。雲青感覺這裡與離宮出入甚巨,因為在離宮之中她只看見空曠寂寥的宮殿還有一扇扇猙獰古樸的青銅巨門,神明的氣息十分壓抑沉重,給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之感。可是這裡幾乎沒有壓迫感,氣息舒適得讓人想要睡過去。
離宮和別館之間大概是正殿與後花園的區別吧。
雲青想了會兒就收斂心神,趕緊把這個後花園的最後一小部分修復好。
阿芒的爪子帶來最後一塊帝印,雲青伸手接過它,然後將它按在了牆壁的空缺上。所有帝印都散發出淡淡的光輝,這光輝一閃而逝,再看時整座別館的牆壁都爬上了青翠欲滴的籐蔓,茂密的綠色間還夾了幾朵不起眼的小花。
雲青將手按在牆壁上,離宮別館是從中軸斷開的,如果沒出錯,那麼現在這面牆背後應該就是離宮了。可是她也沒想重回一趟離宮,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等做完這些,天宮就應該已經取代了離別宮立於青雲之上了。
所以這是她最後一次見這個上古神宮。
這裡沒有傳說中的天材地寶、靈丹妙藥,沒有功法秘籍、無上傳承,甚至連宮牆都是最古老的石質最平常的堆砌。
可是這裡有世間最長久的春天和最美麗的桃花,這才是那位神明所鍾愛過的一切。
雲青做完這一切感覺有些疲憊,她抬頭看了一眼四周如夢似幻的景色,阿芒將她放在自己肩上,然後帶著她按原路返回。一路上綠茸茸的青草鋪作小道,彎彎曲曲地繞過桃樹,花蔭間有亮閃閃的光斑。阿芒飛得有點高,雲青頭頂上的桃枝垂下來,幾乎觸手可及。
在踏出青銅門的最後一刻,雲青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株桃樹,歎道:「我不懂啊,開得那麼燦爛又如何,還不是整整十萬年沒人看……」
青銅門在他們身後緩緩閉合,門裡只剩滿庭桃花自顧自燦爛,自顧自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