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回、太上至境,四方相遇
「哈哈哈哈,堪與一戰!」
這聲音初聽來頗為粗啞老邁,但是再一細聽也帶了幾分清朗颯爽,最後至「戰」字一言竟是鏗鏘有力,不似老者之聲。
此時酆都鬼城已經與履天聖壇相撞,城門正對著鏡離所在的石台。只見那些鬼軍規規整整地讓開一條通路,萬道彩霞湧起,千條紅霧揮散鬼氣,原本森然氣像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酆都大帝的無上王威。
鬼門關黑洞洞的,隨著這聲音的震顫,那裡面走出一個挺拔的身影。
那人色若春花,面容中有種男子間極少見的艷麗,他眼角微微上揚,一顰一笑皆含挑弄之意。他一身穿著也如世家公子般風流,錦袍玉帶,鶴氅烏靴,環珮叮噹,異香陣陣。
他步步走來,腳下似有血河氾濫,生靈化作亡魂,骸骨鋪作道路。
「看來邙繹道友此番肅清五方鬼帝收穫不少啊……」公孫魘花柔聲笑道,「不像我,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了。」
修道者的外貌大多保持在春秋鼎盛的時候,不會太老也不會太小,而邙繹卻是一反常態地常以老者形象現身。此前公孫魘花猜測這是他死前的模樣,不過現在看來,他平日裡只是頗為收斂,很少顯化真身罷了。這次酆都城將五方鬼帝及其所轄之鬼全部屠戮殆盡,想必他就是以此聚斂無數道種,準備最後一搏。
邙繹挑眉打量了公孫魘花一番,笑道:「我觀道友乃是無垢之姿,真如之象,跳脫五行,天地同壽,不知何來身子差了一說?」
公孫魘花依舊笑意盈然,既不否認也不承認,邙繹見她不答話便看向鏡離:「倒是道友你,同虛空相,一無所有。」
鏡離亦不答他,可是邙繹還在笑,眼神看上去頗為惋惜:「你可見你所佑之人?眾生愚鈍,貪淫樂禍,靈明晦歿。道友固有勸化之心,然則其人譭謗真言,一無所獲矣。」
邙繹這番話到底是在苦心相勸還是冷嘲熱諷,誰也說不清。他說人族心中雜念太多,可不是什麼適合參透大道的,就算是鏡離這樣的聖人臨世,也會被他們譭謗背叛,最終毫無所獲。
其實北方四大部落在大鏡背後捅槍已經能說明這點了。當大鏡的祭司們與妖族苦戰的時候,他們攻破了鏡都;而當妖族北上的時候,他們又拋下了招降的同伴。
鏡離淡淡地答道:「不勞道友掛心。」
邙繹又是朗聲大笑,他爽快地說道:「好好好,道友心繫蒼生,我就不多嘴了。」
他話音一落,履天聖壇便是輕輕一震。
空中清氣下沉,而地上濁氣上揚,兩者忽然交合,一種無法形容的生機便從虛空中勃發出來。清濁相交,發生萬物,履天聖壇之上花草樹木逐漸萌芽,飛禽走獸逐漸成長,幾乎是眨眼間就改換了一番天地。那些鬼軍身上發出細微的聲音,就像種子從地下破土而出似的,生機從他們身上爆發。
活死人,肉白骨。酆都大帝掌的不僅僅有生靈的死,還有亡靈的生。
「公孫道友主死道,可惜戰意太強,傷不了太上。」邙繹朝公孫魘花露齒一笑,公孫魘花手中骨傘撐起,腳下白骨不讓半分,與他那邊的鳥語花香生機勃勃截然相反。
她頭上的彩扇花卉步搖頭釵閃爍起光芒:「道友主的不也是死道?」
邙繹雙手一抬,參天巨木拔地而起,鬼軍身上長出鮮活的血肉,然後又一點點被柔軟的皮膚覆蓋,逐漸變成人的模樣。他道:「道友以骨化生,乃是死生之道,而我生死通融,自然與你不同。」
鬼軍雖然看著是人的樣子,但是雙目無神,動作僵硬,除了生機之外也與亡骸無二。
鏡離一直平靜地看著他以生道重構履天聖壇的環境,也不曾出手阻攔。
畢竟是太上無為。
如果什麼都不做,那麼他就可以立於絕對的不敗之地。
邙繹自然不可能由著他這麼站著,如果不能逼鏡離出手,那麼就算他跟公孫魘花在這兒演化生死演化得再精妙也是給瞎子看。公孫魘花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她捕捉到了邙繹話裡的深意。她主死生,也即毀滅生機的死道,而邙繹可將生死通融,將事物的存在於生死間轉化。
這麼一來履天聖壇幾乎是在他們掌控之中了。
邙繹除了抬抬手之外倒也沒有別的動作,他神念一動便有無數生靈誕生,心念一轉便有無數鬼軍復活。這些鬼軍初看起來毫無神智,但逐漸就開始變得眼神清明,他們驚訝萬分地看著自己的手腳,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活過來的事實。
這跟魔道聖者復活胡寒眉是一樣的道理,欺瞞天道,重新接引回被它拿走的生命。可是那時候魔道聖者只接引一個生靈,這會兒邙繹卻是在接引數以萬計的已經死去不知多久的魂靈。這樣大量的生命復甦已經足夠引起天道的懲戒了,邙繹此時看上去卻很是輕鬆,遮掩天機的事情還有公孫魘花在協助。
他朝鏡離笑道:「你看,如今我的鬼軍都化作人了。」
鏡離閉目凝神,心念下沉,神魂置於空明之中,茫茫渺渺不見萬物。
不看不想,不管不顧。
太上忘情,諸道無傷。
公孫魘花腳下的白骨迅速蔓延到四面八方,上面附著著濃烈的死氣,生靈觸之即亡。天上飛鳥隕落,地上走獸化骨,就連花草樹木都凋萎枯槁下去。
最重要的是人,他們身上被邙繹所賦予的微小生機根本不足以抵禦公孫魘花隨手布下的死氣。而當死氣沖沒生機靈明時,人就死了。按理說死後盡歸酆都城,可是這裡是履天聖壇,所有亡去的人族都不會化鬼,他們會成為祭壇內的英靈。
何謂英靈?以己身鑄祭壇,以生魂燃道統,它們是履天聖壇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剛才這麼一生一殺之間,邙繹和公孫魘花已經將這些鬼軍與履天聖壇因果相繫了。可是這點因果還不足以撼動人道的戰爭利器,否則這麼多年來妖族鬼道對人族下手,死在它們手裡的人有許多都進了履天聖壇,那不是亂了套了?
所以需要更為龐大的因果。
邙繹看著四周漂浮著的人道英靈,又高聲對鏡離說道:「你真不打算管這履天聖壇了?」
鏡離神色沉靜,一如天邊月華般皎潔澄明,看不見半分濁世的污垢,亦不涉足生死混亂的聖壇異象。他的四周凝滯了死生六道,處於一種朦朧的靜默之中,不受任何外界變動的影響。
邙繹微微皺眉:「還真是……」
完全不受因果干涉,就像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人一般,不愧是脫胎於太上道的傳承。
公孫魘花腳下白骨漸漸聚攏,她的笑容已經消失無蹤,略顯殘酷的神情出現在那張一向溫柔的臉上。她的聲音冰冷而乾淨:「繼續。」
於是天氣下降,地氣上升,又是一次天地交合萬物生。
邙繹背後的鬼城開始出現招魂幡,這些白色幡條連綿成片,浩浩洋洋,漠漠茫茫,一眼過去整座鬼城都被白霧覆蓋,依稀可見其輪廓。
剛剛那些化作英靈的人道修者屍骨猶存,他們的骨骸在招魂幡的牽引下一點點站了起來,他們身上的鎧甲滲透了森冷的鬼氣。而不久前又一次萬物化生讓生機驅散了他們身上的死氣,這些沒有靈魂的屍體開始長出血肉,變得與活人毫無二致。這與之前的景象太過相似,彷彿生命的輪迴又一次開啟了。
邙繹往虛空中一抓,四周的英靈瞬間消失不少,而那些鬼軍又有人開始恢復神智清明。
待所有剛剛化成的英靈都被送回生機蓬勃的身體裡後,公孫魘花的死生之道再次降臨,他們又一次全部隕落,重新成為英靈。
循環開始了。
邙繹讓這片小世界不斷重複天地交合、萬物化生的場景,利用這種生機使亡者的肉身保持生命,然後再瞞天過海,接引無數神魂進入這些「活著」的**之中。而公孫魘花則一次次將這些活人殺死,讓他們無數次地成為履天聖壇內的英靈。
十萬鬼軍,每循環一次,這種因果就開始成倍地往上堆壘,最後這種因果會積累到一個充滿破壞性的地步。
什麼後果都可能有,最可能是滅世——也就是說這方小世界會被徹底銷毀。
創造小世界是每一個聖者都能做到的,但是徹底毀滅一個已經存在的小世界就不好說了,有史以來還沒有誰這麼做過。世界的坍塌湮滅都會產生不可想像的巨大力量,光是一小處空間的撕裂都有可能讓已經合道的修者肉身盡毀,更不用說一個履天聖壇這麼大的世界徹底崩坍。
這個力量會直接波及大世界,最保守的情況下,會毀滅與小世界大小相當的地域。隨之而來的還有數不盡的災害異變,無數規則的紊亂扭曲,這會引來天道的又一輪平衡。如果按照最差的情況估計,世界會回歸最初始的狀態,然後重新開天闢地。
因為鏡離處於一種無法言喻、諸道不侵的心境之下,所以公孫魘花與邙繹必須先嘗試以大因果撼動他。這個世上與他直接相關的事情無非就是一個,人道道統,所以必須從這裡下手。
問題是現在人道式微,就算把所有人都殺乾淨也不一定能弄出足夠撼動他的因果,所以他們只能把目標放在履天聖壇這樣的小世界之上,並且使用了風險巨大的因果循環之法。他們並不擔心由此帶來的滅世,因為鏡離不太可能撐得過這樣龐大的因果,他肯定會在滅世之前從太上至境中脫離出來。
只要鏡離脫離這種「諸道不侵」的狀態,那麼妖道和鬼道想對他動手就容易多了。
鏡離仍然神色安然,他周圍凝滯的東西開始變得越來越多,力量也好,物質也好,時間也好,空間也好,一切都陷入絕對的靜止之中,沒有什麼可以觸碰到他。
而這邊,邙繹與公孫魘花所製造的因果循環也越來越快了。
十萬次,百萬次,千萬次,億萬次。
十萬次的十萬次,百萬次的百萬次,千萬次的千萬次,億萬次的億萬次。
因果無限成倍數地往上疊加,它的破壞性變得越來越大,履天聖壇隨時有可能崩毀。細密的裂縫覆蓋在石台之上的每一個角落,公孫魘花手中骨傘出現了深深的裂紋,而鬼城中的招魂幡也開始越來越少。
在某個臨界點到達之前,石台上的裂紋侵入了那個靜止的世界,鏡離週身所覆蓋的太上之道終於被破。
他緩緩張開眼,聖壇光輝普照大地,萬丈月華傾瀉而下。
公孫魘花身形閃爍不定,一具瑩白如玉的骸骨撐破天靈蓋爬出來,柔弱的美人皮從頭至腳滑落。
邙繹身形壯大百倍不止,全身黑霧繚繞的酆都大帝真身張口吞噬掉那座恢弘陰森的鬼城,仰天長嘯不止。
三方對峙,與鏡離相對的兩位聖者幾乎是同一時間出手,生死至道無形無象,極具威脅性的純粹力量往這方小小的石台上擠壓而去。幾乎在瞬間這裡就被三種截然不同的道所充斥,混亂無序之中竟然沒有造成半分破壞。這些力量全部針對對方,不會有半分外洩,這與普通修道者之間打得天搖地動完全不同。
鏡離幾乎是與他們正面硬抗的一瞬間就感覺到了極大的壓力,公孫魘花在所有聖者中修為最深,而邙繹正值巔峰時期,他們兩人隨便出來一個都不是他可以對抗的。
滿月之上忽然泛起妖異紅光,皎然月華逐漸收斂,公孫魘花的妖氣已經開始影響天地氣象了。
鏡離往後退了一步,明顯有些不支,他所修行的傳承需要上感天象,之前將彎月化滿月就是這個意思,而此時公孫魘花算是斷他一大臂力。
邙繹桀桀詭笑:「趁他病,要他命!」
鏡離腳下出現一座大陣,陣中亡魂哀號不止,殺機森然。邙繹一伸手,那大陣之中也冒出一隻乾瘦枯槁的手臂,沉澱著極死之力的手直接拉住鏡離,想要將他往陣中拽去。
鏡離週身光芒一盛,無盡深空之下的人族心中瞬間升起對履天壇的信仰,這種信仰凝聚為最純淨的願力,源源不斷地灌入履天聖壇。聖壇上空開始凝聚起一道聖環,這光輝瞬間將那只以死道具化而成的枯手壓制下去一些。
可是此時公孫魘花連手都沒動過,若是他只能勉強與邙繹持平,那麼一旦公孫魘花加入戰局,後果將不可想像。
就在鏡離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公孫魘花已經動手了,她沒有直接碰鏡離,而是抬手朝那面石鏡一指!
卡嚓。
支離破碎的聲音清晰可聞。
鏡離幾乎是第一時間察覺到那面石鏡被擊中,然後他下意識地分出一點神念去看鏡前的三炷香。那三炷香只剩下中間最後一點,暖黃色光芒閃爍了一下,然後眼看就要燃燒殆盡。
幾乎就在那一剎那,石鏡中雲靄散盡,清氣磅礡洶湧,橫掃而出。
「來了兩人以大欺小就算了,何必還多手多腳招惹本座?」
冷肅的聲音上排雲霄,白衣白髮的仙人自雲靄中現身,浩瀚無垠的清光灑落聖壇。
一瞬間,皓月西沉,旭日東昇!
作者有話要說:公孫魘花:我能單殺。
邙繹:不捅隊友刀就不舒服。
鏡離:……
太清:太上爸爸來教你們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