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咬牙冷笑,「兩個不痛不癢的職銜,換取阿繡兩年多的心血,陛下還從來沒有這麼英明過。」
「九兄,我們應該速速告之九嫂,讓她早作打算。」
「她能怎樣呢?陛下要賀公彥前去頒旨,分明就是要賀公彥把他們姐弟二人帶回來。」
「這個倒是不怕。」王麟忽然笑得有些調皮,「不過玩個小遊戲而已。」
王博聞言,驚訝的看著這個從小粘著自己的弟弟,輕笑起來。
雖然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過年了,但賀公彥身負皇命卻不敢遲疑,準備了一日的時間,第三日便坐馬車帶著護衛出建康城北門往彭城的方向而去。
雖然有些不情願,讓他這個身為賀氏族長的人去迎接一對庶出的子女回來,但干係到全族的命運,這趟苦,這份委屈他是必須要嚥下去的。
賀康為了盡孝心,特意安排了十二名清麗嬌妾隨行服侍,溫夫人因為女兒的事情心中煩躁,陳酆姐弟的事情對她來說無非是火上澆油。
想想陳氏那個賤人現在就在豐城跟她那一對卑賤的兒女在一起享清福,溫夫人從心裡頭恨。所以賀康給賀公彥準備美妾隨行的時候,溫夫人不但沒生氣,還對著自己的兒子開心的笑了笑。
有兒子果然是不一樣啊。
就算陳氏那個賤人帶著那一雙兒女回來,我的兒子也是賀氏家族的嫡長子。將來家族裡的事情還不是我兒子說了算?那一對卑賤的男女就算有皇上的封賞,但在賀家家族中有算得了什麼?
然而,事情卻並不像他們想像的那樣。
一個月後,賀彥抵達彭城,彭城太守聽說御史中丞帶著皇命而來,不敢怠慢,好酒好宴的招待一番後,親自出馬帶著賀公彥出彭城,往西北方向奔豐城而去。
到了豐城的南城門下,賀公彥掀開馬車的轎簾看著城門上的兩個字,不禁感慨:「這字骨骼清奇,又不失雍容雅致。一看便是女子之手,但卻沒有女子的嬌柔。好字。」
彭城太守笑道:「這便是那位陳夫人所提了。」
「陳夫人?」賀公彥乍然聽見這樣的稱呼,一時轉不過彎兒來,「哪個陳夫人?」
「這裡地處偏僻,有些事情在建康城是聽不到的。這位陳夫人姓陳名秀,據說過了年就十八歲了,雖然一直未婚,但因為使得一手好鞭,據說胡奴遇到她,聞風喪膽,只有抱頭鼠竄的份兒。所以豐城的庶民喜歡稱她一聲『夫人』。哦,對了,陛下不是下了旨意,要封她為縣君的麼?」陳秀實為賀公彥庶女的事情彭城太守也有耳聞,但這種私事不好當面問出來,所以該裝傻的時候就要裝傻。
「陳秀?」賀公彥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把自己那顆已經震驚的七零八落的心收拾起來,「你說她使得一手好鞭?還曾親自上陣殺敵?」
「是啊。據說她可以以一敵百呢。」
「這麼英勇?」賀公彥不可思議,心想這陳秀真的是自己的那個庶女阿繡麼?
「絕無虛傳,公見了她自然知曉。」說著,彭城太守吩咐馭夫,「快些進城。明天就是除夕了,我可還想著回家去跟家人一起過年呢。」
豐城到彭城,馬車需走大半天的光景,此時已經過了午時,彭城太守把賀公彥送到這裡,還要急著趕回去呢。
豐城城門處沒有什麼兵勇守護,只有兩個青壯二郎穿著灰布麻衣站在那裡,見了馬車裡坐的是彭城太守,便有禮的問候一聲,叫馬車進去了。
賀公彥便問:「不是說豐城有五萬精兵麼?怎麼一個都不見?」
彭城太守笑道:「什麼五萬精兵?下官沒有見過。公是聽了誰的謠傳了吧?」
賀公彥頓時語塞,心想什麼謠傳?這謠傳都鬧到廟堂上去了,陛下親自過問,怎麼會是謠傳?
於是二人再不多話。馬車又走了半個時辰,終於在城中心一座大院門口停下。彭城太守率先下車,賀公彥隨後也下了車。
彭城太守的護衛上前去跟大門處的家丁說明來意,那家丁甚是恭敬,上前來躬身行禮,請了賀公彥和彭城太守進了大院。
賀公彥一路走一路看,心裡暗暗地感歎,這院子雖然並不奢華,甚至處處都以簡潔為主,但卻更注重實用。住在這樣的院子裡,連人的心性也淡泊了許多。
進了待客的正廳,有年輕的僕婦端了茶水進來,並福身道:「我家老夫人這就過來,請二位貴客稍後。」
「老夫人?」賀公彥一頓,看了一眼彭城太守,便問:「陳酆和陳秀為何不見?本官可是奉皇命而來,宣讀聖旨的。」
「回大人,郎君和夫人不在豐城。大人若有要事,可先跟老夫人說。」那僕婦不卑不亢,欠了欠身又站在一旁。
賀公彥面帶不滿,和彭城太守對視一眼,不悅的說道:「真是鄉野之間,連最起碼的規矩都不懂。陛下聖旨昭告天下,這逆子居然不在家等著接旨。」
彭城太守有些不願意了:「聖旨已經昭告天下,豐城這邊下官也叫人送了文書過來。只是封賞給縣君和亭侯的官服鈴印及相應的儀仗等都沒有到位,下官也無能為力。」言外之意是,人家又不知道你會哪天來,不在家也是平常事。
賀公彥不再多說,只冷著臉坐在那裡。
陳氏扶著一個小婢女從後面慢慢地走到前廳的後廊上,略沉了沉氣才轉過後廊從正廳的前門而入。見了賀公彥後,她竭力自持,躬身行禮:「妾陳氏見過二位大人,二位大人萬安。」
陳氏早就知道賀公彥會來,陳秀也一再的提醒她該如何如何做。只是當賀公彥真的坐在那裡,她與他面對面時,她心中的惶恐和激動依然難以掩飾。
賀公彥亦是如此。
陳氏是他的妾,他們兩個還生有兩個孩兒。也算是多年的情分。
當他聽那僕婦說老夫人時,便猜到了是陳氏,但當陳氏穿著一身豆綠色金線斗紋錦緞長襦站在自己面前時,他那個塵封了許久的心也禁不住砰然而動。
兩年不見,她竟然還是這樣的好顏色。那種優雅,端莊,淑嫻之氣絲毫不減,卻又多添了幾分雍容。
「阿憶?」賀公彥看著陳氏,竟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陳氏倒是面色從容,先吩咐婢女上茶,又跟二人客套了幾句。彭城太守是個人精,看這般境況,便起身告辭,連陳氏再三挽留用飯都辭了,出了大院匆匆上車回彭城去了。
送走了彭城太守,陳氏和賀公彥轉身回房,院子裡的僕婦們各忙各的,陳氏的貼身婢女近前來問:「老夫人,大人一路勞頓,怕是沒有用午飯呢。廚房裡準備了簡單的飯菜,請問夫人是否傳飯呢?」
陳氏看看天色,已經是下午未時,但想想賀公彥從彭城趕過來,必是一早啟程的,到現在應該是餓了。於是吩咐道:「你去吩咐廚房,先做一碗蟹油水引來。」
螃蟹黃熬成蟹油,澆在清湯煮的水引上,曾經是賀公彥在義興郡為官的時候最喜歡吃的東西。
恍惚中,賀公彥似是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段風花雪月的時候。
陳氏已經用過飯了,賀公彥用飯的時候,她便只在一旁站著。
「阿憶,你坐。」賀公彥的胸口裡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柔情浮動,甚至忘了自己這次因何而來。
陳氏坐在一側,拿了筷子給賀公彥布菜。賀公彥默不作聲的吃,她給他夾什麼,他就吃什麼。一頓飯吃的默默無語。
飯後,陳氏命僕婦把殘羹剩菜撤下去,又親自捧了一杯香茶來。
「阿憶,阿繡和阿酆呢?」賀公彥接過香茶,只湊在唇邊嗅著茶香,並不急著喝。
「出門了。說是有幾間鋪子裡的賬目出了問題,他們二人要去查看一番。」
「哦,晚間可回來?」
「怕是回不來。他們走了十來天了,那幾間鋪子在臨州,來回總要二十多天,這年怕是只有我一個人過了。」
「怎麼會這樣?」賀公彥蹙眉,明天就是除夕夜來,這兩個孩子居然還跑出去查什麼帳。
「這豐城裡男女老幼上萬口子人總要吃飯的。單靠種糧總難保無虞。說不定哪天胡人便把糧食搶了去。阿繡和阿酆二人不得不全力打點外邊的生意。平日裡一走兩三個月不見人影的時候也有,哪顧得上天天在家?」
「原來是這樣。」賀公彥此時不疑有他,便深深地歎了口氣,說道:「真是苦了你們了。」
「夫主說什麼話,妾這兩年過得很好。」
賀公彥一下子想起了什麼,忙問:「當年阿繡懷了王九郎的骨肉,後來剩下的是小郎君還是小姑子?」
「是個小郎君。」陳氏說到這話忽然笑了,一臉的溫和慈愛,轉頭吩咐婢女:「去把小郎君帶過來。」
小王皓已經一歲半了,這孩子頗有王博小時候的激靈,走路說話什麼的都學會了,雖然什麼都會,但卻懶得走路,更不會亂跑亂走,說話也是惜字如金,基本上面對生人的時候都是保持沉默,只用他那冰冷的小眼神掃著人家,叫人心裡一陣陣發毛。
所以,當賀公彥被這小傢伙的眼神掃了三遍時,終於忍不住歎道:「這孩子可跟他父親真像啊!」
陳氏輕笑著把小王皓抱過來,低聲哄道:「皓兒,怎麼不叫人呢?」
小王皓冷冷的看了一眼他的外婆,終於開了金口:「叫什麼?」
陳氏一愣,被這小孩子給堵得說不出話來。
是啊,叫什麼呢?叫外公?不說阿繡跟王九郎的事情還拖著呢。就是阿繡現在也改了陳姓啊。此時這種狀況,阿酆被逐出家門,阿繡改了姓氏,他們已經跟賀家沒什麼關係了啊。
賀公彥卻沒想那麼多,陳酆的事情暫且不說,可阿繡的事情卻不是他的錯。他可沒有把阿繡趕出家門,於是他笑呵呵的捻著鬍子湊上前去,說道:「皓兒,我是你娘親的父親,你說該叫什麼?」
王皓身子一扭,從陳氏的膝頭滑了下去,丟下一句:「不知道。」便腆著小胸脯走了。
陳氏看著賀公彥一臉的尷尬,不得已笑著說道:「這孩子,真是牛心左性的。」
賀公彥倒也不惱,依然微笑著說道:「這小傢伙,不單單長得更王九郎一個摸樣,連這臭脾氣也像。」
陳氏笑了,卻不好多講。
要過年了,賀公彥索性在豐城住了下來。因為皇命在身縱然急著走也走不了,索性隨遇而安了。陳氏身為唯一的主人盡心招待他,每日三餐都安排妥當。
大年初一這日,豐城中人十有**都要登門拜年的,陳氏不免忙碌接待。賀公彥沒什麼事兒做,便在這院子裡四處轉悠。一直忙過了初三,陳氏方有了些時間。但賀公彥問起陳秀陳酆姐弟二人的行蹤歸期,陳氏依然只是搖頭。
賀公彥哪裡知道,他要找的兩個人,此時卻已經到了建康城。
建康城南,王博當初給陳秀的溫泉山莊,此時又回到了王博的名下。
年前回建康述職的桓裕帶著賀綰,王麟帶著阿鳶推脫了盧家的家宴,一大早坐了馬車奔溫泉山莊來。
王博帶著陳秀早就等在那裡,同陳秀一起來的自然還有陳酆。
賀綰見到陳秀的時候依然很吃驚。雖然在來的路上桓裕已經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跟她大概的說了一遍,但當那個穿著一身玫瑰色金線鳳尾紋長襦的女子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哭了。
「阿繡……」賀綰上前去,想伸出手握著陳秀的手,卻又有些惶恐,一雙手停在半空裡顫抖,不敢向前一寸。
「阿綰姐姐。」陳秀伸出手去拉住了賀綰的手,低聲笑道:「你哭什麼呀。」
「你果然好好地……太好了……」其實當初賀綰和賀繡的姐妹情誼並沒有多深,但就在她忽然聽說阿繡失蹤的時候,才發現其實自己一直很願意跟這個庶妹在一起的。雖然她出身不好,但她的言行舉止卻比嫡女還雍容清貴。她對自己也好,對蕭媛也那麼好。她是個善良的女子,可為什麼這麼善良的人卻得不到幸福。
所以在後來賀繡消失將近三年的時光裡,賀綰每逢初一十五都會在靜室上一柱清香,默默的祈禱上蒼能夠庇佑阿繡,免她流離之苦,讓她安然無恙的活在這個世上。
「上蒼有眼,上蒼有眼啊……阿繡還好好地活著,真好。」賀綰拿了帕子拭淚,桓裕在一旁笑著搖頭。
王博淡笑著開口:「我們還是進去說話吧。」
眾人進屋,阿鳶和賀綰被陳秀請進了內室。見阿鳶的髮髻已經是婦人的樣式,陳秀拉著她悄聲笑問:「十一郎對你可好?」
阿鳶羞紅了臉,低頭說道:「夫主待我很好。」
陳秀想想,她若真的是阿媛轉世,之前的事情總有一天會想起來的吧。
不過想不起來也無所謂,她的身份已經查明,乃是彭城陸家的嫡女,因那日跟家奴們出門遊玩,被十公主的人遇見,便使計謀把她給搶了去。
後來被陳秀所救,又跟了王麟,也算是機緣巧合。
王家已經找到彭城陸家,把陸氏阿鳶納為王麟的貴妾。王麟原本因為阿媛的死而不再貪戀紅塵,一直拒絕身邊有女子接近,如今有佳人陪伴,王家和蕭家的人也算是舒了一口氣。
開懷暢飲的一天過去,陳秀和王博把王麟和桓裕送出山莊的院門,二人同時回頭,相視一笑。
王博先開口:「卿卿,今日開心麼?」
「嗯,很開心。」陳秀點頭,看見自己在意的幾個人都開心的活著,自然是很開心的事情。
「開心就好。」王博牽著她的手往回走,夜風把他們身上的斗篷吹開,呼啦啦翻滾著宛如碩大的翅膀。
「九郎,明日我就要回去了。」
「……」王博握著她的手緊了緊,沒有說話。
陳秀立住腳步,轉身站在他的面前,伸出手去勾住他的脖頸,低聲說道:「還有一年的時間。不管結果如何,我都會回來陪你。」
「為什麼?」王博一直都不解,為什麼她要定下三年的盟約?
陳秀苦笑搖頭,心中的事情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按照時間推算,她上一世是在一年半後被棒殺致死的。
就算這一世有許多事情已經改變,她也不敢斷定這輩子自己不會躲過一年半之後的那一劫。
她不服,她努力,她想要站的更高,想要跟面前這個寵愛自己的男子並肩。但她的心裡也十分的害怕,怕自己根本等不到那一天。所以她才定下三年的盟約。
三年之內,她竭盡全力讓自己站的更高,但三年期限一到,她不管自己能夠做到怎樣,還是要回到他的身邊,哪怕只有半年的時光也好。
可是這番心思在她的心中百轉千回,她依然無法開口對王博說。
於是只得踮起腳尖,以自己冰涼的唇吻住他的疑問,輕輕地輾轉,之後越來越熱切,彷彿要把她畢生的熱情都給他,一絲不留。
第二日陳秀和陳酆乘車穿過建康城,從北城門離開。
王博沒有親自相送,因為新春剛過,建康城大街小巷來往的庶民頗多,目前的狀況陳秀陳酆姐弟二人的身份不能暴露,王博再不捨也要忍下。陳秀臨別時在他耳邊悄聲說:為了能夠長長久久的在一起,請他一定要忍過這一時。
只要她願意的,他便沒什麼話說。
雖然毫無道理,說出去也會被人恥笑。可那又怎樣?在他的心裡,就是想這樣做。
他王博是什麼身份,心底想做的事情,又豈會顧忌那些凡塵俗世的破規矩?
馬車行駛在建康城的街道上,陳酆看了一眼眼圈兒通紅的姐姐,低聲歎道:「阿姐,你可真是狠心。剛剛我偷偷看了九郎一眼,心裡便覺得一陣陣的痛。你真捨得啊?」
換了一身男裝,又經過易容的陳秀無奈苦笑:「九郎並非一般士族郎君,想要站在他的身邊,必須有強大的後盾。你我皆是庶出,賀氏家族又是那樣的,我們不自己努力,難道還要把希望寄托在那些人身上嗎?況且,你也知道的,你阿姐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給人家做妾。」
陳酆點頭,輕歎一聲轉了話題:「也不知道家中怎樣。娘親和皓兒兩個人過年,會不會孤單。」
陳秀輕笑:「皓兒那孩子本來就是個冷僻的人。有多少人在他身邊他都是那個樣子,這一點跟九郎一樣。至於娘親……呵呵,我想這個年她過的應該不會寂寞。」
陳酆想到自己的父親奉旨去豐城的事情,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阿姐,你可真是的,居然想出這樣的主意來。」
陳秀歎道:「這有什麼不可以?他欠了娘親半輩子,如今不過是陪著娘親素素靜靜的過個年罷了。再說,他若不是顧忌你我姐弟如今的勢力,怎麼可能撇開建康城的溫柔鄉跑到豐城去?你還別忘了,他臨行時還帶了十二個美姬呢,如此父慈子孝,可是叫人刮目相看!」
「士族公卿之家,不都是這個樣子嗎?阿姐又何必為了這些閒事生氣。」
「別人我不想多說,但是娘親為了他受了那麼多苦,我就是瞧不慣。」
「呵呵,有了這個年,娘親的心願也算是達到了。只是他見不到我們不肯離開,可怎麼好呢?」
陳秀輕笑:「怎麼會呢,我可聽說溫夫人已經病重,正在請醫延藥呢。據說都下不來床了。」
陳酆不解,疑惑的問道:「真的假的?」
「不管真假,他們母子是不會讓他在豐城呆太久的。」
「呵!」陳酆不屑的冷笑,「這種手段都能用上,真不愧是大家族出身的夫人。」
……
陳秀姐弟二人的車隊打著臨州城某商舖的徽號,緩緩地穿過建康城,出北城門往臨州城的方向去。
而溫夫人病重的消息則早在他們之前傳到了彭城,又由彭城太守手下的護衛傳到了豐城的時候,恰好過了上元節。
聽聞溫夫人病重,賀公彥這半月有餘的好心情頓時委頓下去。
陳氏本就是個玲瓏剔透的人,看著賀公彥沉下去的臉色,輕聲勸道:「夫主還是早些回建康去吧。」
「可是阿繡和酆兒還沒回來……」賀公彥心裡一陣陣的煩躁,見不到這一雙兒女,回去如何向皇上交代?
陳氏勸道:「夫主出來日子久了,夫人又病了,偌大的家裡沒有主心骨是不行的。至於酆兒和阿繡的事情,等他們回來了,妾替夫主跟他們說。」
賀公彥一把握住陳氏的手,低聲歎道:「阿憶,還是你體諒我啊!這件事情都多多拜託你了,等我回建康吧家裡的事情處理清楚,立刻派人來接你回家。可好?」
陳氏輕笑著搖頭:「我出來的日子久了,習慣了這鄉野之間的日子,再回去怕是不能適應。」
賀公彥歎了口氣,說道:「等我安排好了,在城郊修建個莊子給你住,那樣我們離得也近些,我想你了,坐著馬車不到半日的光景就到了。不像這裡,打一個來回都要兩個月。反正阿繡和酆兒都要回建康去的,你說呢?」
陳氏輕笑:「如果阿繡和阿酆都回建康去,我自然是要跟著去的。」
「那就好。」賀公彥一顆心落了地,拍拍陳氏的手,溫和的說道:「那我明日就回去。早些把這些事情處理了,也早些接你們回建康。」
「那妾去叫人為夫主收拾行裝。」
「好。」
……
如此,等二月裡陳秀和陳酆回到豐城的時候,賀公彥已經走了半個多月了。
新春伊始,春暖花開。
陳秀每日忙碌,有時候在山裡幾日不回。
陳酆則盯著春耕的事情,每日也是忙得腳不沾地。
皓兒跟著陳氏,偶爾被陳秀帶到山裡去玩幾天,依然是一副冷漠的小表情,惹得阿言等那些跟著王博的老護衛一個個喜歡的不得了,每回見了他除了規規矩矩的請安之外,便是抱著他爬樹摸鳥,上躥下跳。
四月天,春光見老。耕田里的禾苗已經一尺多高,綠油油的一片放眼望去似是一大塊綠毯鋪在天地間,微風拂過,一層層綠浪翻滾,空氣中帶著野花和泥土的芬芳,叫人心中不由得明淨朗潤起來。
皓兒又跟著陳秀來到山裡,大片的林木之間有開闢出來的平整場地,是專門給兵勇們練武用的教練場。
阿言正帶著一組約五百多人進行對打搏擊訓練,二郎們分成兩隊,一隊青布麻衣,一隊赭色麻衣,全都是短衫打扮,腳上穿著草鞋。打鬥時『哼哈』的聲音並不響亮,但卻沉悶有力。
陳秀抱著皓兒在教練場邊緣下馬,阿言忙把手裡的長劍收起,上前請安。
陳秀把懷裡的皓兒放在地上,淺笑著問道:「孫將軍來了沒有?」
「回夫人,還沒有。不過也快了。」阿言說著,抬頭看看天空中的太陽,又俯身去抱皓兒,並開心的問道:「小郎君,昨兒屬下捉了兩隻野兔,叫他們圈在籠子裡呢,你要不要玩兒?」
「唔……好臭!」小王皓抬起小手捂著鼻子,皺著眉頭往後退。
「皓兒?」陳秀又氣又笑,阿言帶著這些人練武,自然要出汗的。這個極愛乾淨的臭小子居然當著人家的面說臭。
阿言卻是不惱,哈哈的笑起來,揚手把長劍扔給身邊的小護衛,說道:「小郎君嫌屬下一身汗臭,好吧,屬下這就去沐浴更衣,再來跟小郎君玩兒。」
陳秀輕笑:「你們一個個都慣著他。」
阿言笑道:「小郎君好潔,此乃天生的。記得屬下初跟著九郎君的時候,郎君吩咐我等近身護衛每日早晚都要沐浴呢。」
陳秀搖搖頭,牽著小王皓的手往山洞裡走去。
小王皓不到兩歲,因為從小吃的好,陳秀一直練武,懷著他的時候也沒有荒廢,所以他身體底子很好,不但個子比尋常的小孩子要高出兩寸多,大病小病更是沒有生過。
相比於王博王麟等王家子弟從小體弱的毛病,小王皓可強多了。
阿言看著小主人邁著小腿一路小跑跟著他娘親進了山洞,嘿嘿一笑吩咐身旁的幾個副教頭:「吩咐下去,只要沒上戰場,大家每日都早晚沐浴一次,務必保持身上潔淨。我家小主人嫌髒。」
「是。」一個年輕的副教頭大聲答應著,又捂著嘴巴偷偷的笑,「言師傅,小郎君每天都冷著臉,可不像咱家夫人。夫人見人說話都帶著微笑,十分的和藹。小郎君這做派怕是從九郎那裡傳下來的。」
阿言得意的笑:「這還用說?夫人是女人家,說話帶笑自然是好的,小郎君是男兒,你見那個男兒丈夫整天笑嘻嘻的?做大事者,必須喜怒不形於色。少他媽的廢話,聞聞你身上是什麼餿味?快去沐浴!」
「哎,好唻!」副教頭捂著嘴巴偷偷笑著,轉身跑開。
陳秀進了山洞,落座後一盞茶沒用完,便有人進來回報說孫將軍來了。陳秀忙把茶盞放下,起身道:「有請孫將近。」
孫尚陽只帶了四個近衛輕裝簡從而來,進了山林按照標記找到這裡,陳秀的貼身女護衛已經迎出了洞口,見了孫尚陽,為首的女護衛拱手道:「孫將軍,我家夫人請將軍入內敘話。」
「請。」孫尚陽點點頭,把四名貼身護衛留在洞外,自己則進了山洞。
山洞裡,燭火通明。中間的一張寬大的案幾上鋪著一張羊皮輿圖,陳秀見孫尚陽進來,便微微福身,說道:「孫將軍來了,請上座。」
孫尚陽行至案幾前跪坐下去,看著案几上的輿圖,饒有興致的問道:「夫人今日相邀,可是因為這張輿圖?」
陳秀卻不回答,只含笑問道:「孫將軍是孫氏傳人,對《兵法》必然熟知。陳秀敢問將軍,可知兵法第十篇和第十一篇?」
孫尚陽略一遲鈍,面帶愧色:「說起來真是遺憾,家傳的兵書當初被父親帶在身旁,後來父親遇害,所乘坐的馬車被火燒了個乾淨。家傳的兵書我十歲起開始閱讀,《兵法》十三篇,我也只讀到了第六篇。後面的,全無印象了。」
陳秀輕輕地歎了口氣,抬手把案几上的輿圖捲起來放到一旁,又拿過一塊白絹鋪好,提筆沾墨,在白絹上洋洋灑灑的寫了數十行文字。
孫尚陽湊近了看時,但見上面寫著:「孫子曰,地形有通者、有掛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險者、有遠者。我可以往,彼可以來,曰通。通形者,先居高陽,利糧道,以戰則利。可以往,難以返,曰掛……」
一口氣看完,孫尚陽麥色的臉上泛著興奮的紅色,常年握刀劍的粗大的手指捏著白絹微微的顫抖,許久才到:「夫人,夫人居然背的過《兵法》」
這個年代,書籍只是貴族公卿的財產,寒族和庶民家裡極少有書籍,那些寒族子弟為了上進求學,不惜靠著姿色跟公卿士族的子弟做交易,為的也不過是能夠多看幾冊書籍。
孫氏家族被胡族亂殺,祖上所存的書籍盡數被焚燬是孫氏巨大的損失。
如今《兵法》若能在孫尚陽的手中完整並流傳下去,他便是死了,也無愧於祖先。
陳秀則是因為上一世的時候在謝家府邸讀過《兵法》一書,當初的目的不為別的,只不過是聽人家說,兵法奇妙無比,處處可用。她當時也不過是好奇,才從謝燕文的書房裡翻閱此書。其實當時她記憶並不深刻,只是模糊有些記憶。後來在王博的私邸住過些日子,無意間發現王博的書房裡也有此書,才用心閱讀記憶,並反覆揣摩。
寫完了第十篇,陳秀又把第十一篇《九地篇》寫了出來,遞給孫尚陽,說道:「結合《兵法》這兩篇,我想跟將軍商討一下目前我們所處的地形地貌是什麼狀況。」
孫尚陽暫且不多說,只認真的看著《九地篇》裡的每一個字:孫子曰:用兵之法,有散地,有輕地,有爭地,有交地,有衢地,有重地,有圮地,有圍地,有死地……
這日,孫尚陽和陳秀連同阿言和小王皓呆在山洞裡一日沒有出來,連飯菜都是女護衛送進去的。
二人就著案几上的輿圖商討了一個周密的計劃,小王皓坐在陳秀身邊一直聽著,雖然不能怎麼聽懂,但總覺得娘親說的那些話好神奇,他努力的想要記住,哪怕是隻言片語也好。
孫尚陽回軍營後便開始嚴密的部署。
目前晉庭和石趙的邊境實際上對晉十分的不利。石趙佔領了大片山林丘陵,易守難攻。晉庭的軍隊則因為粱凱不善佈局迎戰的緣故,如此不利的地形,防守起來自然吃虧。這個道理其實粱凱也明白,但他每次想往前進攻一片土地時,都會適得其反,被胡人逼迫著後退十幾里。如此一年來,竟然退守五十里,在一片空曠的原野中駐紮,根本就是易攻難守。
孫尚陽如今回來,想要徹底的扭轉這種局面,卻苦於無計可施。
通過與陳秀的一番長談,他終於有了一個好的辦法。
春去夏至,轉眼便是夏收時節。
上半年來邊境很是平靜,胡人果然在休養生息,只要晉庭這邊安靜無事,他們也不來滋擾生事。
這半年的光景,建康城裡倒是很熱鬧。
三月底,賀康的正妻為賀家生了長子,卻在生產的時候因大出血一命嗚呼了。
賀紋被關了幾個月抄寫佛經靜思己過後,性子收斂了許多。但終究對謝碧懷恨在心。趁著蘇培不在家的時候,給謝碧的茶水裡下了媚藥,又悄悄地把蘇家的家丁引到了謝碧的屋子裡,然後捉姦在床,逼得謝碧懸樑自盡。
而姦夫則被蘇培打了個半死,最後卻招出來他與賀紋本就相好,是賀紋為了陷害謝碧才用了這一招。蘇培怒極攻心,當時就吐了血昏死過去。
醒來後,蘇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賀紋的事情如實對賀康講清楚,要把這個喪盡天良陰毒無比的淫婦賣去做苦役。因為謝家的緣故,賀康也無法包庇賀紋,況且他剛經歷喪妻之痛,哪裡又心思管這些,便擺擺手同意了。
不過半年的光景,賀康之妻蘇培之妻先後猝死,賀紋被賣至寒族做奴。
賀家連番有事,溫夫人果然一病不起,賀公彥每日上朝也是心神不寧,精神比之前差了許多。
元帝陛下也因為北境安穩,而把陳秀姐弟的事情暫且放下了。
王基因為暗地裡攛掇粱凱參奏陳秀姐弟之事被父親斥責一番後,被家族派去外邊查看生意上的事情,並勒令一生不准入仕。
彭城北境,陳秀名下綿延盡千里的一萬多畝耕田中,正在進行激烈的夏收。
五萬名兵勇也加入了夏收的行列,跟往年一樣,爭取搶在胡奴的前面把糧米都歸入倉中。
夏收忙碌了二十餘日,終於在五月底徹底完成。
賀酆長長的鬆了口氣,每年這個時候,不管是他們姐弟還是庶民兵勇,全都要扒一層皮的。
夏日炎熱,每天都要勞作,又要跟老天爭搶時間,避開風雨天氣,每一件事情都迫在眉睫,眾人忙碌起來,一天只用一頓飯的時候常有。
剛把最後幾十車糧食運到倉庫中,老天便下起了大雨。
陳酆忙拉著陳秀躲到一旁的屋簷下,看著雨點子辟辟啪啪打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輕聲歎道:「終於趕在這場雨之前把事情做完了。」
陳秀笑道:「你可以喘一口氣了。不過我還不行。」
「下雨天,阿姐要去哪裡?」
陳秀看看陰沉沉的天氣,一邊拿過斗笠戴在頭頂,低聲說道:「我有事要去山裡。你照看好家中一切。」
「阿姐?!」陳酆想要再勸,陳秀卻從身後女護衛的手中拿過蓑衣披在身上,轉身衝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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