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王麟便住在了陳家鋪。
農舍裡的佈置以實用舒適為主,沒有那些靡費奢華。王麟住的這兩間屋子裡是清一色的籐編竹製的床榻案幾書閣花架,簡單的多寶閣上放著幾隻前朝的瓷器,一隻美人比肩的粉彩花瓶中供著兩隻芰荷並一片肥厚碧綠的荷葉。
奔波勞碌了一個月的王麟絲毫沒有睡意,他散著長髮赤著腳踩著柔軟的地衣在屋子裡來回的走動,時而輕笑,時而皺眉,最後終在點翠擔心的目光中走到案幾跟前,提筆沾墨,緩緩地寫了一個『皓』字。之後自言自語的笑道:「太皓悅和,雷聲乃發。我這個小侄兒當得此名。」
點翠笑道:「王皓,這可真是個好名字,郎君好華采。」
王麟側臉看著點翠,又蹙眉道:「這裡的事情回到建康之後隻字不許提,明白嗎?」
點翠是王麟自幼的貼身婢女,最是忠心的,自然明白。忙低頭應道:「郎君放心,奴婢會管住自己的嘴巴,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王麟點點頭,又輕聲歎道:「真是難為了這個孩子。這可是九兄的長子呢。」
關於家族的事情,點翠不敢多說什麼,只站在一旁保持沉默。
第二日是小傢伙的滿月,天藍的清明。清明的就像山澗清泠的流水,清明的就像鏗然出岫的白雲。南風撫著午荷,為這抹藍熏上了一股深幽的香氣。
王麟把自己給孩子取的名字拿給陳秀看,陳秀非常喜歡,如此小傢伙的名字便在滿月這天定了下來:王皓。
滿月酒也很簡單,沒有什麼親朋好友,除了陳酆這個舅父之外,就是王麟這個叔父。
因為孩子的緣故,王麟心中對陳酆十分的感謝,便把那些門第觀念拋到一旁,和陳酆二人對酌痛飲。
之後,王麟便把自己出生時老族長給的一枚冰種翡翠平安扣從脖子裡解下來給了小王皓。陳秀忙推脫說:「這個太貴重了,他小孩子家家的怕是當不起。」
王麟已經有了幾分醉意,看著明璫抱著的小傢伙,搖頭歎道:「若是九兄在,還不知怎麼疼這孩子呢。實在是我們薄待了這孩子,還請嫂子海涵一二。」
陳秀含羞起身,福了一福,說道:「十一郎言重了。」
王麟想了想,又問:「孩子的事情總不能瞞著九兄。我想嫂子還是盡快寫一封書信給九兄送去,也讓他祛除心中的顧慮。哦,對了——」王麟說著,又笑起來,「我應該為你們母子做一幅畫,同書信一起給九兄送去。這樣的話,九兄便會珍惜自己的身體,盡快的接你們母子回建康了。」
陳秀也很驚訝,想了片刻後,方低聲說道:「這個恐怕不妥。若是讓更多的人知道我們母子在這裡,怕是要生出許多是非。」
王麟搖頭:「這孩子乃是王家的骨肉,難道要他一輩子流落在外不成?身為王家男兒,若連這一點都做不到的話,豈不是要叫世人嗤笑?」
陳秀輕歎:「十一郎不懂,我要的,九郎現在還不能給。所以我只能等。」
「那也要給九兄更多的希望吧?」王麟說著,便叫人拿筆墨來,又寬慰陳秀,「你放心,我會叫人嚴守機密的。絕不會給你們母子帶來麻煩。」
陳秀和陳酆對視一眼,陳酆也慢慢點頭,陳秀方不再多說什麼。
王麟果然繪了一幅丹青,陳秀卻沒有寫書信。
不是不想寫,是幾次提筆都不知道該寫什麼。滿腹相思,深深濃情又豈是文字可以表達?無論寫什麼,似乎都難以表述她心中對他的渴慕。
王麟原本便善丹青,而陳秀這幅母子樂的畫更是花費了他極大的精神,稿子起了一天,又用花枝俏勾了一日的線描,後來慢慢地上色,一共花費了十二日的功夫,才把一副精緻的工筆美人圖畫好。
畫好之後,他沉吟了半日方在畫卷的一角寫了幾個字,然後署上自己的名號,用了鈴印之後,輕輕地捲起來放入一隻竹筒中,用點漆封好喚了一個貼身護衛進來,吩咐道:「把這個連夜送往建康,務必親自交到九兄的手中。」
那護衛躬身領命,即刻轉身離去。
陳秀練鞭回來,伸手接過明璫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滴,看著那匆匆離去的護衛,心中湧起一陣莫名的酸楚。有七個月另二十天沒有見到他了,也不知道他如今是什麼樣子。
明璫自然明白陳秀心裡的苦楚,忙悄聲勸道:「十一郎這幅畫捲到了九郎手裡,用不了一個月九郎自然會來。夫人只管放心就是了。」
明璫也不多言,捂著嘴巴輕笑著轉身走了。
陳秀原本就通紅的臉此時更紅,轉頭低聲啐道:「什麼夫人不夫人的,還不快去預備洗澡水。」
自從小王皓出生,陳秀的身份便由姑娘變成了夫人,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家裡的婢女僕婦們都在一夜之間改了口。陳氏成了老夫人,陳秀便是夫人。
陳秀曾說過不許這樣叫,但明璫卻總是改不了口,依然叫夫人。家裡的婢女僕婦們也便繼續跟著叫。
陳氏到看得開,勸著陳秀,說都做了娘親的人了,難道還想讓下人們稱你姑娘不成?自然是夫人了。
於是陳秀不再堅持,夫人就夫人吧,反正在這鄉野之間也沒那麼多規矩。
王麟的護衛帶著畫卷馬不停蹄奔赴建康城,只用了十日的光景。
這日王博從朝中回來,先回了官邸,先同父親說了些公務上的事情,又進內宅給袁夫人請安。
袁夫人生有三個孩兒,頭一胎在王家嫡子中排行居長,卻只養活到八歲便夭折了,第二個是王博,第三個是個女兒,如今只有十歲,每日也是藥吊子不離火,差不多是藥培著。
士族公卿家多近親聯姻,所以那些孩子多數病弱,十個孩子能養活到弱冠之年的也不過半數。
袁夫人近日中了些暑氣,又因為因王博的婚事著急,身子越發的不好。王博進來問安,見母親病怏怏的靠在榻上,心中自然不好過。
袁夫人看著自己辛辛苦苦養大的兒子,心裡自然高興,但高興之餘又有些不足,因歎道:「九郎,還有兩年你便及冠了,這婚姻大事頭等重要,建康城裡的名媛貴女們何止上百,居然沒有一個和你的心意的嗎?」
王博臉上原本少的可憐的微笑漸漸地斂了去,且慢慢地低下頭,半晌才道:「母親只管保重身體,孩兒的事情自有分寸。」
王博從一生下來便被老族長帶在身邊,跟母親並不親厚。袁夫人對這個兒子冷傲的個性也是十分無奈,只得搖了搖頭,輕聲歎道:「你也不小了,安身立命方能成大器。妻室是陪伴你終生為你生兒育女開枝散葉的人,關係甚大,雖然不可草率,但也不必太過苛刻。只要賢惠端莊,聰慧正直,出身相配,也就罷了。」
「母親的話孩兒記下了。」王博的聲音越發的冷淡,目光也有些飄渺。
袁夫人擺擺手,疲憊的說道:「罷了,我累了。你忙你的去吧。」
王博便站起身來,又行一禮:「母親好生休養,孩兒告退了。」
袁夫人點點頭,看著王博修長消瘦的身影出了屋門,方無奈的歎了口氣,對身邊的元嬤嬤說道:「這孩子,真是叫人操碎了心。」
元嬤嬤不敢多說,只得勸慰:「夫人何必擔心,九郎是個有主見的。夫人要好好地將養身體不要讓九郎掛念才是。」
袁夫人搖搖頭,轉身躺在床榻之上面向裡睡去。
王博出了袁夫人的屋門,便聽見一聲嬌嫩的呼喚:「九兄,九兄……」
一個粉團兒似的小女孩從廂房裡跑出來,攔住王博牽著他的袖子,甜甜的叫:「九兄,你陪我玩吧。」
王博淡淡的笑了笑,握住小姑娘的軟軟的小手,說道:「阿瑤聽話,九兄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沒辦法陪你玩兒。你長大了,要多陪母親,懂麼?」
「九兄,你又要走了嗎?」王博的嫡妹王瑤眨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不捨的看著王博,「九兄很久沒跟阿瑤一起玩了。」
王瑤的奶娘跟上來,拉著她低聲勸道:「姑娘乖,九郎君要做大事的,沒有時間陪著姑娘玩兒。姑娘可以去找八姑娘,九姑娘她們去玩兒啊。」
王瑤小嘴一撅,不悅的說道:「我才不要,她們都喜歡跟七姐姐玩兒,七姐姐不喜歡我。」
王博無奈的笑了笑,家裡的姐姐妹妹們雖然多,但嫡親的妹子就這一個,看她這樣孤單,他忽然想著遠在彭城的那個小婦人也不知如何,心中一軟,便低聲說道:「阿瑤乖,你去九兄那裡玩兒半天吧?」
「好啊!」王瑤立刻高興地拍手,「九兄,咱們這就走。」說著,便拉著王博的手往外走。王博笑了笑,回頭吩咐奶媽僕婦等都跟上來。兄妹二人出了袁夫人的院門上了馬車往私邸去了。
王麟差回來的護衛到了王博私邸,疲憊的從馬上翻下來大口的喘息著問門口的家丁:「九郎君可在家裡?」
忙有人上前牽了馬說道:「郎君上朝去了,還沒回來。有事先請裡面等一下吧。」話音未落,便聽見身後鑾鈴聲響,那家丁忙笑道:「郎君回來了!郎君回來了!」
眾人匆匆上前迎接王博下車,王瑤的奶媽僕婦從後面的車裡匆匆下來上前把王瑤抱了下來。
王麟的護衛忙上前去跪地道:「給九郎君請安。十一郎君差屬下回來給九郎君送東西。」
王博看著那護衛身後背著的包裹,急切說道:「去書房說。」
說完之後也來不及理論王瑤,便匆匆進了院子。
王瑤拉著奶娘的手,委屈的說道:「九兄到底是跟不跟我玩兒呢。」
奶娘忙勸道:「姑娘乖,郎君有急事呢,咱們先進去,等郎君忙完了才能跟姑娘玩兒。」
王瑤點點頭,倒也乖巧的跟著奶娘進了王博的私邸。
書房中,王博遣退了所有的人,只留下王麟的護衛在跟前,低聲問道:「什麼東西,速速拿來。」
那護衛忙把胸前包裹扣兒解開,把身後的竹筒拿出來雙手奉上。
王博遲疑的接過竹筒打開了火漆,那副沒有裝裱的畫卷便啪的一聲掉了出來。
「這是什麼?」王博一邊說著一邊把畫卷慢慢地展開,先是驚詫,然後是驚慌,打開一半後他的雙手竟顫抖起來,看著畫捲上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女子和她懷裡抱著的嬌嫩嬰兒,竟然覺得喉間一陣哽咽,兩滴清淚緩緩地順著眼角滑落下來,啪的一聲落在畫捲上,慢慢地氤氳開來。
「這……這是什麼……」良久之後王博終於能開口說話,說出來的話居然跟王麟一模一樣。
「九郎君,這是小郎君。」
「小郎君……」王博喃喃的說著,嘴角漸漸地上揚,眼睛裡的淚痕未乾,又開心的笑了起來,「這是我的孩兒。『太皓悅和,雷聲乃發。』十一弟給我的孩兒取名為『皓』麼?」
那護衛忙回道:「據說,小郎君出聲那天,天降大雨,雷聲滾滾。雨停之後,郎君降生,竟是晴空萬里,星月燦爛。所以十一郎君為小郎君取了這個名字。」
「嗯,好。好啊!」王博連連點頭,慢慢地轉身把手中的畫卷鋪在案几上,愛不釋手,像是捧著畢生唯一一件稀世珍寶,「阿麟終究是知道我的心的。」
護衛又道:「十一郎君到的第二日便是小郎君的滿月。算下來至今日,小郎君已經五十二天了。」
「五十二天了。」王博呵呵的笑起來,修長如竹的手指慢慢地在畫卷中女子的臉上摩挲著移到她懷中小嬰兒的臉上。心尖上頓起一種酸脹的感覺,像是有人顛著腳尖在上面狠狠地碾。
書房後廊外,小王瑤輕著腳步慢慢地走到後門口,又悄悄地掀起了門簾往,透過半寸的縫隙往裡看。
見她的九兄端坐在案幾跟前,對著一幅丹青笑的開心,眼角卻還帶著淚痕,便覺得萬分的驚奇,暗想是什麼畫卷能讓九兄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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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滴們見諒,今天和同學約好了去看望老師。大半天沒在家,更新晚了。實在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