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繡練了半個多月的字,寫的字總有三分像王博的字跡了。
王博終於不再每日逼著她練字,這幾天來,王博為了監督她練字把外邊的事情都推開了,連臨州城主設宴相邀他也推病回絕,這種情況對他來說可是從來沒有的。別說玉珥和明璫二人都覺得奇怪,連外邊那些護衛幕僚們也都迷茫了。
郎君怎麼會為了個婦人變成這樣子?這若是被郎主和夫人還有族長長公主他們知道了,該怎麼辦呢?
這日乃是七月初七,按照當地的風俗,女孩子家在這一日都要乞巧。
一大早天就陰沉沉的。賀繡卻沒什麼心思過乞巧節,她在屋子裡練了半個時辰的字便沒了耐心,把毛筆一丟起身吩咐百靈:「把我的馬鞭拿來。」
百靈嚇了一跳,忙上前低聲勸道:「姑娘!現在是在王九郎的府上,你怎麼還要馬鞭啊。」
「那又怎麼樣?九郎知道了我是個粗野之人,不喜歡的話就把我攆出去好了,我正好回彭城去,和酆兒在一起。」賀繡忽然覺得這又是個好主意,如果王博因為自己這樣而放棄了自己,或許也是一個好辦法。
「姑娘……」百靈很是無奈,又勸道:「這大熱的天你練什麼鞭啊,再練出一身的汗,也不利於傷口的恢復啊。」
賀繡推開百靈自己去把那根陳公留下的長鞭從箱子裡拿了出來,輕笑道:「我身上的傷都好了,結的痂也落了。不怕出汗了啊,你看看我整天悶在這屋子裡,身上都長毛了,還是出一身透汗的好。」
「姑娘……」
「不要多說了。」賀繡拿著鞭子出了屋子的後門,尋了一塊湖石做目標,便奮力的練起來。
後廊上當值的婢女見了,個個兒都目瞪口呆。百靈忙擺擺手讓她們都退下去了。
明璫從外邊回來,看見院子裡的婢女都躲在前面的廊簷下竊竊私語,便冷聲喝問:「怎麼了你們?不在裡面服侍主子,站在這裡做什麼?」
「明璫姐姐。」一個小婢女走上前來拉著明璫的說低聲說道:「女公子她拿了一條長鞭在後面練鞭啊,你說女公子她……難道還要當個女將軍不成?九郎君若是知道了,肯定會怪罪我們的吧?」
明璫也是一愣,心想士族女公子皆以柔弱病態為美,當然,她們也有些人喜歡騎馬,也有人喜歡打馬球的,但那也只是遊玩嬉戲而已,像練武這樣的事情,倒是聞所未聞。
不過明璫倒是有些見識的,略一沉思便冷聲說道:「主人的事情也輪得到我們這些奴婢多言多語?你們都要各守本分,不要再多嘴多舌了。」
「啊,是,姐姐。」小婢女忙答應著退開來。
明璫則快步入室,然後出後門去尋找賀繡。果然看見賀繡在哪裡練鞭,明璫卻又忽然笑了。正是這樣天真爛漫無拘無束的女公子才正是九郎君所喜歡的呀!各士族公卿之家的女公子那麼多,連司馬氏的公主郡主也都對九郎君傾心愛慕,可九郎君偏偏看都不看她們一眼,這是為什麼呢?
若說救命之恩,在這個『禮不下庶民,刑不上大夫』的年代,對賀繡這樣的庶女郎君根本無需如此相待,給她莊子給她良田,給她金銀珠寶,甚至給她們賀家的人一些實惠便足夠了。
明璫微笑著搖了搖頭,心中越發的明白,自家那個清傲孤傲天上謫仙王九郎之所以對這個庶女阿繡如此相待,追根究底還是因為她的這份真性情吧。
百靈見明璫站在後廊上笑,心裡便有些忐忑,忙湊過來低聲問道:「姐姐笑什麼呢?」
「百靈,你看我們姑娘練鞭的身段真是好看。」
「是啊,姑娘從小就喜歡騎馬射箭,還跟男兒比鞭子。姑娘十歲那年,跟義興郡的幾個女公子和郎君比騎射,把他們都比下去了呢。」
「是嗎?」明璫驚訝的笑道:「姑娘真是了不起。」
百靈高興的點點頭,又歎了口氣,說道:「哎,不過若是我娘在這裡,她肯定又要嘮叨姑娘了,還會罵我不好生勸著姑娘。再說,九郎君指定不喜歡姑娘這樣吧?」
明璫笑道:「郎君的心思,我們做奴婢的哪能隨意猜測?」
「啊?」百靈越發的不安,呆呆的看著明璫不知說什麼好。
「不過呢,郎君喜歡姑娘這是我們都看得見的哦?我想九郎君不是那種朝三暮四的人呢,他喜歡姑娘,就是喜歡姑娘的全部,斷然不會因為姑娘喜歡舞鞭便不再喜歡姑娘了,你說是吧?」
「那倒是。」百靈笑嘻嘻的說道:「我家姑娘是個難得的,只是——哎!」說道後來,百靈又忍不住一歎。
明璫自然知道百靈歎息所為何事,便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低聲說道:「你也是瞎操心,無緣無故的歎什麼氣?看郎君這樣子,還會薄待了姑娘麼?」
百靈也笑道:「是啊是啊,姐姐這話沒錯。」
二人正說著,便有婢女從前面匆匆而來,回道:「二位姐姐,前面有人來報,說姑娘嬸娘和堂姐齊來探望,正在前廳等候,奴婢特來請主人示下。」
「嬸娘和堂姐?」明璫驚訝的說道:「難道是上次來的那個阿綰女公子和她的母親麼?」
百靈忙道:「肯定是的,我家大郎君臨走時還把姑娘托付給二夫人和阿綰女公子照料。她們今日前來探望也是常理。」
「那就快回姑娘去。」明璫說著,又吩咐身後的婢女,「既然是姑娘的嬸娘和姐姐,就請到這邊來奉茶吧。」
百靈匆匆下了玉階,走到賀繡身後回道:「姑娘,姑娘?」
「何事?」賀繡收了鞭子,抬手撫了一下汗濕貼在額頭上的頭髮。
「哎呦,姑娘。」百靈忙拿了帕子給賀繡擦汗,又著急的說道:「二夫人和阿綰姑娘來了,瞧瞧姑娘這一身的汗,可怎麼見客呢?」
賀繡吁了一口氣,歎道:「她們兩個都來了?」
「是啊。那邊預備好了香湯,您先沐浴去吧。()」
「好,好。」賀繡把手裡的長鞭遞給了百靈,轉身去淨室沐浴去了。
前面明璫親自給崔夫人和賀綰上了香茶果品,崔夫人因問:「阿繡的傷怎麼樣了,我一直惦念著她,可是這天兒又熱的邪乎,俗話說六月裡是不能走親訪友的。怕九郎君不方便,我一直不好過來探望。」
明璫忙道:「夫人這話說的可真是客氣,姑娘是您的侄女兒,您什麼時候來看她都是可以的呀,九郎君平日極少在家,哪有什麼方便不方便的呢。」
「呵呵,你這話說的真是貼心。」崔夫人笑著啜了一口茶,又問:「哎?阿繡去了哪裡呢?」
「夫人,姑娘剛睡了一覺,出了一身的汗,您進來的時候她剛剛去淨室去沐浴了,一會兒就過來,夫人請稍等。」
「哦,呵呵,無礙的無礙的。」崔夫人連連點頭,笑得很是慈祥。
崔夫人和賀綰二人在賀繡的屋子裡等了一個鐘的功夫,便見賀繡穿著一身雪白的細麻衣披著濕發從後門的屏風外轉進來,見了崔夫人和賀綰後,笑著緊走幾步上前去,深深一福:「二夫人好。不知二夫人來,阿繡竟然去沐浴了,真是失禮。」
崔夫人忙伸手拉住賀繡的手,輕輕地拍著,笑道:「說哪裡話來,我們都是自家娘們兒,何必這麼客氣?再說,我們來的時候也沒有提前叫人來打招呼,這大熱的天兒,誰不是一日沐浴兩三次呢。」
「多謝嬸娘體諒。」賀繡順著崔夫人的手慢慢地坐在她的身邊,又對賀綰笑道:「幾日不見姐姐,不知姐姐身上可好?」
「好著呢。」賀綰又關切的問道:「我看你精神也很好,剛又去沐浴了,你身上的傷口都已經脫了痂了吧?」
賀繡點點頭,說道:「已經無礙了。」
「那就好,那就好。」崔夫人開心的笑著喝了一口茶,又道:「今日是七月初七呢,我們娘們兒幾個在這裡也沒什麼好熱鬧的,但我還是想接你回家裡去吃頓飯。」
賀繡想了想,點頭說道:「是阿繡失了禮數,在臨州城住了這麼多日子,也沒去給嬸娘請安問候。今日還勞駕嬸娘親自來探望,真是不應該,嬸娘親口相邀,阿繡豈有不尊之理?只是嬸娘既然到了阿繡這裡,也沒有坐一坐就走的道理,不如今日請嬸娘現在阿繡這裡用飯,等明日一早,阿繡再去給嬸娘請安,如何?」
崔夫人笑道:「好,好。既然阿繡這樣說,那我們今日就叨擾了。」
賀繡吩咐明璫:「去叫人準備宴席,我要留二嬸娘和姐姐在此用飯。」
「是。」明璫答應著轉身下去準備。
宴席齊備之時,恰好王博從外邊回來,因見門口有一輛馬車,馬車上有賀家的徽記,便問旁邊的婢女:「可是賀家的人來探望阿繡了?」
「回九郎,是賀家二房的崔夫人和阿綰女公子來了,正在姑娘那裡說話兒呢。姑娘留了她們二人午飯。」
「哦,知道了,你們退下吧。」王博擺擺手,轉彎去了聽雨軒。
午飯後,崔夫人和賀綰便告辭離去,賀繡陪著母女說了一中午的話,也有些勞累,送她們出門後便回榻上歇息去了。
傍晚的時候老天下起了細雨,賀繡一覺睡醒又見天氣涼爽,心情便很是舒暢。看見明璫和百靈進來服侍,便開心的問道:「九郎回來了沒有?」
「回姑娘,九郎午飯前就回來了,只是飯後又出去了。」
「哦,做什麼去了?」賀繡一邊穿衣一邊問道。
「奴婢也說不清楚,聽前面服侍的婢女說,是臨州城主請了九郎。想必是什麼公事吧。」
「嗯,九郎這幾日公事可真是多啊。」賀繡無奈的歎了口氣,起身走到案幾前對著銅鏡梳理了兩下長髮,忽然轉頭笑道:「對了,有兩日沒見著阿媛姐姐了,我們去看看她。」
明璫笑道:「是。那請姑娘更衣吧。」
賀繡換了衣服去見蕭媛,蕭媛卻在屋子裡發主子脾氣,一盞茶摜出去差點砸到了賀繡的腳。
「哎呦!」賀繡慌忙閃開,看著一地的茶水和碎成幾片的茶盞歎道:「哪有這樣迎客的道理?」
蕭媛聽見賀繡的聲音忙起身道歉:「好妹妹,好妹妹,我不是故意的,我沒看見你進來呀,罪過罪過,姐姐真是罪過……」
賀繡看著蕭媛哭的梨花帶雨的樣子,拿著帕子給她擦著臉頰上的淚痕,又環顧了屋子裡低眉順眼的幾個奴婢,奇怪的問道:「誰惹姐姐這麼生氣啊?」
「哼,不說也罷!」蕭媛生氣的把手裡的帕子一甩,背過身去。
賀繡不明所以,又見蕭媛不願說,也不再多問,忙道:「好了好了,不管什麼事情,氣過了就好了,若是覺得還不解恨就再摔一隻茶盞,還不解恨就多摔幾隻,你只把那可恨之人當做那只茶盞,狠狠地摔出去也就罷了,可不許動真氣,這大熱的天兒的氣壞了身子可要自己受著。」
蕭媛撅起來的嘴巴撇了撇,伸手把婢女端來先給賀繡的茶盞拿過來,剛要摔出去,又想起賀繡說的只把那可恨之人當做手中的茶盞時,又捨不得摔了。
「好了好了,別哭了。」賀繡見她收回了手,便把茶盞從她的手裡接過來,笑著勸道:「你這茶盞又捨不得摔了,看來這人是可恨卻不恨咯?」
蕭媛生氣的哼了一聲,依然撅著嘴不說話。
賀繡把茶盞放到一旁的案几上,又拉過她的手說道:「你不願意說,我也不多問。只是今天我來找你可不是看你生氣摔東西的。難得今天這麼涼爽,在家裡也是閒著無聊,不如出去走走,你也散散氣?」
蕭媛便道:「阿繡想出去走走,我陪著你就是了。今天七月初七,可是乞巧節呢,也不知道這臨州城有什麼好玩的沒有。」
「是啊,不過臨州城乃是小地方,這地方過不過乞巧節還真說不定呢。()」賀繡想著中午崔夫人母女過來的時候並沒有提到乞巧節的事情,便想著這臨州城裡的庶民們許是不過什麼乞巧節。
「哎!不管那麼多了,出去走走總比悶在家裡好。」蕭媛說著,便叫婢女打水淨面,又換了一身出門的裳服後,和賀繡二人各自帶一個紗帽便相攜出門。
為了安全穩重,蕭媛叫人套了牛車,牛車比馬車更加寬敞,裡面榻幾壁櫥茶具香爐等都十分的齊備,牛走起來慢,車也平穩。反正不急於趕路,只圖個舒適罷了。
兩個人同乘一輛車,各自帶一個人服侍。趕車的馭夫是蕭家的老世僕,也是個老成穩重之人。
臨州城不大,但卻因各處士族的遷徙而繁華了許多。
從王家的宅邸走出來穿過兩條巷子便見街面上繁華起來,兩邊的商舖小攤比比皆是,賣的東西十有**都跟乞巧節有關。什麼七彩絲線,各類女紅,各色巧果等應有盡有,街上人來人往十分的熱鬧,更有許多寒門女兒在街上走來走去,當街說笑。對過往的少年郎評評點點。
賀繡看了一番後,對蕭媛輕笑道:「這臨州城還是挺熱鬧的嘛。」
「是啊,之前在洛陽城乞巧節也無非如此。對了阿繡,去年的乞巧節你們怎麼過的呀?」
「去年?」賀繡想了想,去年自己忙著趕路往洛陽城求給王老夫人賀壽呢,七夕那晚自己跟娘親和酆兒住在客棧裡,哪裡有什麼心思過乞巧節呢。
蕭媛見賀繡不回答,便悠悠一歎,說道:「去年的乞巧節皇后娘娘把各家的女兒都召進了宮中,大家比賽穿針引線,還比賽繡荷包,各家的郎君們吟詩作對,好生熱鬧啊。對了,去年的乞巧節上我見到了你們家的阿敏呢,她的手很巧啊,好像刺繡被貴妃娘娘評為第三名呢。」
賀繡對這些事情並不感興趣,上輩子她把畢生的精力都放在琴棋書畫和女紅針線上,努力想要做一個好婦人,能夠為夫家開枝散葉,為主母打理家事,不給家族丟臉。可是最終換來的也不過是一頓棒殺。
蕭媛見賀繡愣神不說話,便立刻想到她是因為身份的緣故不開心了,嫡庶乃是尊卑之別,蕭媛是嫡女,在身份上高於賀繡許多,蕭家又是貴族,賀敏在她面前都要斂其鋒芒,賀繡此時自然是自卑了。
於是她忙拉著賀繡的手說道:「你又想多了,你雖然是庶出,但有九表兄對你的情誼呢,誰還能小瞧了你?就這一點,我保證那些公卿之家的嫡女們都得羨慕你。連我都羨慕你呢!」
賀繡淡淡的笑了笑,搖頭說道:「瞧你說的。我剛剛只是在想去年的今天我還在從義興郡去洛陽的路上。可今年的乞巧節又從洛陽去往建康的路上。你說早知道這樣,我幹嘛還從義興郡跑到洛陽城去呢,弄得我一年都在趕路,真是的。」
「呵呵……」蕭媛聽了這話,也忍不住苦笑起來,「這可真是世事無常啊!」
「是啊,世事無常。」賀繡幽幽的歎了口氣,轉頭去看向車外,忽然拍著車窗說道:「停車停車,明璫,叫他們停車。」
「是,停車,停車。」明璫起身掀開車簾子對馭夫喊著:「把車停下來,姑娘有事情吩咐。」
「好唻!」馭夫跳下牛車牽著牛走到街道的一邊停下來。
明璫轉身對賀繡說道:「姑娘,你想要買什麼,奴婢去買。」
賀繡指著身後的一個小攤說道:「剛我看見那裡有賣七巧果的,你去買些來。」
「啊?」明璫有些為難:「姑娘,外邊的東西可不能隨便亂吃啊。」
「買去買去!」賀繡連聲吩咐:「我之前再義興的時候吃過這個,想不到臨州也有賣。快去買來,這個很好吃的。」
「哦,好。」明璫只得下車去買七巧果。
蕭媛則靠在車裡歎道:「你可真是小孩子脾氣,怎麼喜歡吃那個?油膩膩的看了就不好吃。」
賀繡撇嘴笑道:「這是你說的,待會兒明璫買回來你可不許跟我搶。」
「嗯,我保證不跟你搶。」蕭媛鄭重其事的點點頭,自顧掀起簾子看外邊的小商販,然後她也果然發現了好玩的,便指著一個跳著擔子的小商販說道:「我要那個小布偶,就是那一對娃娃,快,去給我買下來。」
蕭媛的婢女聽了忙下馬車去買。賀繡也把這車窗看出去,看見了那個擔子上的布偶笑道:「這個倒是真有趣,是一對兒呢。」
婢女買了那個木偶之後又買了一把七彩絲線才高高興興地跑回來,這會兒明璫才抱著一個大大的荷葉包從那邊的攤位上走了過來,一邊走還一邊左顧右盼,一路尋找著更好玩的東西。
這時街道的另一頭忽然亂起來,有人紛紛揚揚的吆喝著躲避到了街道的兩側。
明璫聽見動靜好奇的看過去,便見有一些人騎著馬迎面走來,為首之人是個武將,器宇軒昂的騎在高頭大馬上,他的身邊有七八個人皆是武將打扮,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那個人策馬而來,把熙熙攘攘的行人驚嚇的紛紛往兩旁躲閃。
明璫順著行人躲到一旁,看著那些人從自己的面前過去後方穿過街道往牛車這邊來。
「這人是誰啊?」蕭媛奇怪的問道。
「不知道。看樣子是個將軍,不知道這臨州城守城的將軍是誰。」賀繡也不知此人是誰。上一世她到了洛陽城之後,所有的光陰都是從大宅子裡度過的,南遷的路上也是規規矩矩的跟在夫人身邊,根本沒有見過外邊的名士丈夫,更別說這些粗人武將了。
明璫抱著七巧果跑到了牛車上,鑽進來後氣喘吁吁地說道:「哎呦,哪裡來的一群粗莽的傢伙,弄得街上的人都橫衝直撞的。」
「這臨州城是不是也不安穩了?」蕭媛皺著眉頭又看了一眼外邊依然繁華的街道。
「不會吧。」賀繡接過七巧果來打開荷葉,撿了一個麻花的放到嘴巴裡咯吱咯吱的嚼著。
「哎呀有那麼好吃嗎?」蕭媛皺著眉頭回過臉來,卻又奇怪的問道:「怎麼這麼香?」
賀繡拿了一個菱形的地給她:「嘗嘗啊。」
蕭媛遲疑的接過來放在鼻子跟前聞了聞,果然是又香又甜的味道。便慢慢地放到嘴裡,輕輕地一咬,嘎崩一聲,七巧果碎了,卻是滿口生香。
「哎呀,這個還真是好吃。」蕭媛吃了一個又伸手去賀繡的手裡去拿,她因為王麟的事情鬧了一天都沒吃東西了,這會兒聞見這七巧果的香味哪裡還抵擋得住。
「不給了。」賀繡一轉身,把七巧果藏在了一側,「你剛說過不跟我搶的。」
「唔,那是因為我不知道這個這麼好吃啊。」蕭媛笑嘻嘻的靠過去,「你不給我,我再叫她們去買哦,然後回去我還告訴九表兄。」
「告訴什麼?」賀繡笑著反問:「我在王家可是客人呢,你好歹也是半個主人,哪有主人告狀的道理?」
「告訴九表兄說表嫂你苛待我這個妹妹呢。」蕭媛說完哈哈大笑,又趁著賀繡氣結之時,伸手把她手裡的七巧果都搶了過來。
「你……你……」賀繡一直以為蕭媛是貴族嫡女,是有身份的人,她必定性子沉穩,處事老道。卻不想也會開這樣的玩笑。
「我怎麼了?我說的不對嗎?啊?」蕭媛得意的笑著,又往嘴巴裡丟了兩個七巧果。
「姐姐可真是叫阿繡大開眼界了。」賀繡無奈的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轉過臉去。
「怎麼?」蕭媛回頭看了看偷笑的明璫二人,再看看背著身子對著自己的賀繡,斂了笑又靠過去,歪著頭看著賀繡的半邊臉,低聲問道:「這就害羞了?」
「這有什麼好害羞的?只是有些驚訝罷了。」
「驚訝?驚訝什麼?」
「驚訝咱們蕭家的女公子阿媛已經這麼大了還跟三歲的孩子似的,打打鬧鬧,沒個正經。改日到了建康,若有幸得見十一郎君,我必得把今日之事如實相告。」
「啊——」蕭媛把手裡的七巧果丟到明璫的懷裡去,嘴上卻不屑的說道:「說就說,誰怕誰啊!沒有我,人家樂得自在,說不定還能尚了十公主呢。」
「姑娘,何必生氣,這不過是風聞罷了。」蕭媛的婢女聽了這話,慌忙勸道:「十一郎君心繫姑娘,十一郎君的母親還是您的姑姑呢。」
賀繡一下子明白過來,原來蕭媛是因為風聞王麟要尚十公主的事情大發脾氣,鬧得一天都沒吃東西。
只是這樣的事情,她也是愛莫能助的。在這亂世裡,各大家族的勢力重新洗牌,之前那些小兒女的情愛誓盟最做不得準了。
提到了此事,蕭媛連七巧果也不吃了,又靠在榻上撅著嘴巴賭氣。
賀繡只得轉身來勸她:「阿媛,你說咱們女兒家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
「最重要的事情?」蕭媛撅了撅嘴巴,無奈的說道:「我不知道。」
其實哪裡是不知道呢?女兒家一輩子最重要的是嫁的一個如意郎君啊,可是這樣的話蕭媛這會兒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賀繡猜到了她幾分心事,於是笑了笑搖頭說道:「女兒家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學會自強。」
「嗯?」蕭媛不解的看著賀繡,這樣的話她還是第一次聽說。
「阿媛啊,」賀繡靠在輕微搖晃的牛車車棚上,仰著頭看著車頂的青綠色的氈子,幽幽的歎道:「你我都知道,在這個世道中,女兒家第一要有個好家世。最好是能生在公卿門閥的長房中,就算是不能成嫡長女,也要成為嫡次女。實在不行生在二房三房也行,可千萬別是庶女。不過呢,生在公卿家的庶女也比生在寒門中做嫡女更好些。」
「說的不錯。」蕭媛想想,自己雖然不是最好的,但也好歹不差,她也輕輕地歎了口氣,接著賀繡的話說道:「然後呢,要嫁個好丈夫。」
這一點她從懂事起便很開心,因為她和王麟可謂是青梅竹馬,也是門當戶對。蕭家和王家本就是聯姻,姑母也極喜歡自己。這門親事雖然沒有正式放定,但在兩家長輩的眼裡,他們二人已經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了。這忽然之間又跑出來個十公主,真是叫人心煩。
「下雨了!」
「哎呀,下雨了——」
「牛郎織女在哭哦!」
牛車外邊的行人開始快步走起來,一些小攤也紛紛撐起了傘,那些跳著擔子行走的小販也開始尋找屋簷躲雨,街上比之前更加紛亂。
「姑娘,下雨了。」明璫也提醒兩個陷入沉思裡的人。
「哦,沒關係,我們坐在車裡呢。」蕭媛沒有要回去的意思。
「馭夫有蓑衣麼?」賀繡也不想回去,在這臨州城是很安逸,可是娘親和酆兒都不在身邊,太過安逸了也會讓她心底不安。
「有的,有的。」外邊的馭夫聽見主人關心自己很是感動,忙回頭連聲應著。
「那就繼續走走吧。下雨了,街上的行人也少了些,咱們正好逛逛。」
「是,是。」馭夫抬手搖了搖手裡的鞭子,吆喝著牛車繼續往前走。
牛車穿過了整個七巧市,賀繡和蕭媛都沒有再發現什麼好玩的東西。雨越下越大了,蕭媛歎了口氣說道:「看來今天也沒什麼更好玩的了。不如咱們兩個回家去乞巧吧。」
「乞什麼巧,你不覺得這個很無聊嗎?」賀繡對這個一點都沒興趣,乞求上蒼便會有好姻緣嗎?這樣的亂世中,生死難料,禍福不知,誰會願意陪著自己一生一世,終生不悔呢?
「哎!」蕭媛也歎了口氣,「的確很無聊的。牛郎織女自己都只能一年相聚一次,哪裡還有什麼閒心思管這些紅塵中的癡男怨女呢。」
「所以呢?」賀繡眨巴這眼睛思考著,「我們應該找個好地方,開心大醉一場。」
「不好不好。」明璫立刻反駁:「姑娘說只是上街逛逛,咱們連護衛都沒帶,可不能在外邊吃酒。」
「不能在外邊吃酒?那就回家去唄。」蕭媛無所謂的笑了笑,說道:「反正只求一醉,醉了什麼都不知道了,在哪裡又有什麼區別?」
「好,那就回去吧。」賀繡想著自己跟蕭媛若是在外邊吃酒,醉了肯定不安全便點頭同意回去。
馭夫聽了立刻掉轉了方向回王家宅邸去了。
下車的時候,雨還在下著,纏纏綿綿的雨絲像是扯不斷的愁緒一樣,無休無盡的落下來。下車的時候賀繡抬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空,心裡又暗暗地歎了口氣。
明璫等人撐著傘把蕭媛和賀繡接進了屋子裡去,蕭媛進門便吩咐婢女:「去,拿酒去。」
「是。」婢女不敢怠慢,忙去拿了一壺酒和一些瓜果點心來。
賀繡見了忙吩咐:「阿媛姑娘一天沒吃東西了,先去端一碗蓮子羹來。」
「是。」明璫忙答應著出去,先端了蓮子羹來給蕭媛。
蕭媛根本不接,逕自拿了酒壺給自己倒酒,被賀繡一把那酒杯拿走了。蕭媛很是不高興的問道:「你幹嘛呢?不是說好了回來喝酒的嗎?」
「先吃點蓮子羹再喝酒。不然兩杯酒下去你就醉了,多沒意思啊。」
「那倒也是。」蕭媛點點頭,接過蓮子羹來慢慢地吃下去。
不多會兒婢女端了四個清淡的小菜上來,賀繡拿著酒壺給自己和蕭媛斟滿了酒,幽幽的歎道:「來吧,咱們先乾一杯。」
「好,乾一杯。」蕭媛半靠在榻上舉起了酒杯,「為了乞巧節,先乾一杯。」
「干了。」賀繡點點頭,率先把杯中酒一乾而盡。
「第二杯,為了咱們兩個能在這小小的臨州城一起過乞巧節,干了。」蕭媛喝了一杯又斟滿一杯。
「嗯,這個理由也不錯。」賀繡笑著端起酒杯來,跟蕭媛一碰後再次喝乾。
「行啊阿繡,酒量不錯。」蕭媛又拿起酒壺來給二人斟滿,再端起酒杯來後,眼睛裡已經有了隱隱的淚意,一邊啜著杯中的酒一邊幽幽的吟道:「江陵三千三,西塞在中央。但問相隨否,何計道里長……」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賀繡接了一句,舉起手中的酒杯,朝著蕭媛笑了笑,慢慢地喝了一口。
「果然是『泣涕零如雨』啊!」蕭媛苦笑一聲看著門外嘩嘩的雨絲,又搖了搖頭,仰頭把杯中酒喝完。
兩個人就這樣一杯一杯的一邊喝一邊感慨,一壺酒沒多會兒就被她們二人喝完了。
「明璫,去取一罈子酒來。」蕭媛搖著空了的酒壺,瞇著眼睛吩咐。
「姑娘,您有些醉了……」明璫有些遲疑,眼前二位姑娘這個喝法,晚上九郎回來了可怎麼交代呢?
「明璫,」賀繡擺擺手,吩咐道:「這是在家裡,醉了大不了去睡。何必多說?」
「是。」比起王九郎來,明璫似乎更怕賀繡。
王博回來的時候,蕭媛和賀繡二人已經酩酊大醉,雙雙歪在榻上,一個抱著酒壺,一個拿著酒杯,都已經睡著了。
「郎君。」明璫和百靈等七八個婢女看著王博冷冷的臉色都戰戰兢兢地跪了一地。
「怎麼醉成了這個樣子?」王博皺著眉頭走到榻幾跟前,拿起案几上的酒罈子來看了看,又放回去。
明璫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回道:「阿媛姑娘好像不怎麼開心,姑娘便陪著她一直喝酒聊天。奴婢們不敢深勸……」
「嗯,沒事了。」王博伸手把賀繡手裡的酒杯拿走,又拉著她的手臂把她拉起來抱在懷裡,站起身來後吩咐明璫:「你們好生服侍阿媛。」
「是。」明璫低著頭不敢抬起來。王博抱著賀繡送到裡間的床榻上去了。
安置好了賀繡之後,王博從臥房裡出來,看了一眼已經安靜睡在外邊榻上的蕭媛,叫了個婢女到跟前來吩咐道:「你去前面跟青石說一聲,就說——蕭家女公子和賀家女公子都不舒服,不能出門,只好辜負了城主夫人的盛情相邀了。就說改日我王博必設宴致歉。」
「是。」婢女答應著出去了。
王博又看了看身後臥室門口的珠簾,微微的歎了口氣出門而去。
雨淅淅瀝瀝的一直下著,牛郎和織女這一對癡男怨女的眼淚可真是多。流了一天了都沒流盡。
王博坐在聽雨軒長窗下的榻幾上執筆匆匆的寫著什麼,在他的手邊放著一封已經被拆開的書信。
玉珥端著一杯熱湯慢慢地進來,徐徐的跪在王博身側,沒有出聲。
王博匆匆寫完後,把手中的狼毫放到一旁的筆架上,又把帛書輕輕地折疊起來,令拿了一個信封裝進去,用蠟封好之後交給玉珥:「把這個交給阿驄,叫他速速送出去。」
玉珥欠身應道:「是。」
「等一下。」王博端起那盞熱湯,皺著眉頭問道:「阿繡和阿媛今天是怎麼了?」
「朝食過後阿繡姑娘再後院裡舞了一會兒長鞭,巳時剛過,賀家的崔夫人和阿綰女公子來了,姑娘留她們用了午飯後她們就告辭回去了。阿繡姑娘去找阿媛姑娘說話兒,兩個人商量著今日是乞巧節,街上一定很熱鬧所以才要去了街上逛逛。至申時才回來,進門便叫人拿酒水。然後她們二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吟詩,一直喝了半罈子酒,才醉倒睡著了。」
「她們去街上了?」王博皺著眉頭細細的算了算時間,心裡想著那個時間剛好是安北將軍孫尚陽進臨州城的時候了?想到阿繡坐在馬車裡,孫尚陽那樣的武將帶著人從街道上橫衝直撞的路過的情景,王博又微微皺了皺眉頭。
玉珥見王博的目光驟然冷下來,忙欠身道:「郎君若是沒有什麼吩咐,奴婢先叫阿驄把信送出去。」
「去吧。」王博擺擺手,轉過身去。
舞鞭?王博慢慢地靠在榻上看著窗外雨絲裡幽暗的燈光,緩緩地出了一口氣,喃喃的說道:「她還會舞鞭?還和阿媛喝酒醉的不省人事?她不是一直都很冷靜嗎,怎麼又會這樣呢?真是個奇怪的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