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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他很累,他活得比誰都累。他不光累,她還清楚地看到他心中沉重的枷鎖,勒出了一道道深深的傷痕。
她知道自己在他的心中雖然份量不重,但是她也是他的枷鎖。
如今他是想要掙脫了。
胭脂惶恐不安地大睜著眼睛,他亦看著她,目光裡依舊是讓她心寒的溫情。
沒有愛,她知道他不愛她。
羅飛的聲音有些沙啞,嘴角帶著一絲笑:「有一年端午節,我去碼頭看運貨,你在寶川號給我包粽子,你還記不記得?」
她想說記得,怎麼會不記得,他吃著她包的粽子,像吃著世界上最難吃的食物,艱難地吞下肚子。
可胭脂發不出聲音,只是身上發冷,像得了傷寒,一片片皮膚都開始灼痛。
「你費了那麼的心,想著要包最好吃的粽子給我……你在粽子裡放了火腿,紅燒肉,蝦仁兒,放了好多好吃的東西,可是那天我卻怎麼也吃不下去。可我卻不好辜負你的心意,硬是吃掉了一個,這輩子從來沒有因為吃一樣東西這麼為難。胭脂,那時我不敢告訴你,其實吃不下沒有什麼別的理由,僅僅只是因為在清河我從小到大吃的粽子,只是糯米蘸白糖那麼簡單。你把山珍海味裝進了粽子裡,可是我卻只愛吃糯米蘸白糖,這輩子只愛吃這一種。胭脂,真對不起。」
胭脂緩緩低下頭,眼淚落在桌上,暈開,散去,又一滴落下,再暈開……
他伸出手,給她慢慢拭去淚水,他的手掌粗糙,卻非常溫暖,她顫抖著閉上眼睛,依戀他手指的溫度,像沉湎在夢裡。
「別再被我耽誤了。」他說。
她不敢睜開眼睛,緊緊抓住他的手,使勁地抓住,把它蓋在自己眼睛上。她告訴自己這是夢,可她卻大聲抽泣起來,喘著氣,無聲地嚎啕。
他站起身來,把手抽出來,胭脂睜開淚眼,無助地看著他。羅飛去打開門,喊:「張媽」
張媽急匆匆過來,羅飛道:「趕緊給胭脂收拾東西,一會兒總號那邊的老朱會開車過來,你陪著胭脂去一趟成都,劉掌櫃在那邊會幫著你們安頓。」
張媽驚道:「飛少爺,這是為什麼?要走遠路明天一大早再去不行麼?這半夜三更的,收拾東西就得好一會兒呢。」
「把常用的備上就行了,那邊有。去了那裡,一切聽劉掌櫃的安排。」
「我不走」胭脂忽然嘶聲道,「我不會走我哪裡也不去」
羅飛不再看她,對張媽道:「快點要不辭了你,讓別人陪她去。」
張媽經不住他嚇唬,只好乖乖聽話。
胭脂衝上兩步抓住他,他想用力掙脫,終是不忍,只好冷著臉,一眼都不看向她。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胭脂萬念俱灰,滿腔的話,當著張媽卻只能零碎地說出來,「千難萬險,求你,讓我陪著你。我不怕被耽誤,我從來沒有被耽誤過。羅大哥,我求你了」
他把臉別過一旁,咬咬牙,終是將她冰涼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她拼盡了力氣才算站穩,看著他走到她掛著琵琶的牆邊,把琴輕輕從牆上取下來,拉開抽屜,拿出她平日包裹琵琶的一張大藍布,手一橫,那塊布飄飄揚揚蓋在琵琶上,他三兩下就把它裹好,只聽見琴弦輕顫,像光波在空氣中迴旋,嗡嗡有聲,又似人的悲泣,但聞悲音,卻聽得模糊而不真切,只餘下淒涼。
車輪碾在青石路上,沉悶的聲音穿透深沉的夜色,他靜靜看著她們離開,渾濁的車燈,慢慢消失在墨一般的夜霧之中。
鳥兒開始叫了,清晨的各種聲響漸次響起,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許睡過去了一會兒,睜開眼睛,一室蕭然。胭脂沒有帶走她的嫁衣,那衣服依舊是平平整整疊著,放在檀木小方桌上,耀目的金紅之色,繡著鸞鳳和鳴,合歡花開,像清晨刺目的陽光。()
……
歐陽松比往日更早去了鹽務局,羅飛站在大門外面,青衣素袍,面色沉靜,朝陽的光芒疏疏落落灑在他的臉上。
歐陽松搖下車窗,滿面堆笑:「羅老闆,怎麼站在外頭,吃過早飯沒有?」
羅飛朝他雙手微微抱拳一禮:「歐陽局長,早上好。」
歐陽松笑道:「羅老闆一向是傲氣的,我上任以來,您還一次沒有來過我這裡?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眼睛一瞇,做出沉吟狀,嗯了一聲,道:「哦,想是我封了羅老闆的寶川號,那二十四軍的黃團長又殺了你一個夥計,羅老闆心裡委屈,到我這兒來討公道了,是不是?」
羅飛淡淡一笑。
歐陽松下車,手朝鹽務局的小樓一擺,對羅飛笑道:「請。」
入秋後,他的辦公室裡鋪上了厚厚的地毯,踏上去輕輕軟軟,聽不到足音。侍從端了茶進來,淡香四溢,歐陽松坐在自顧自翻著一本雜誌,看得嘿嘿直樂。
羅飛悶聲不響喝著茶,頭都不抬一抬。
歐陽松把雜誌往羅飛身前的茶几一扔,笑道:「哎呀呀,真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神仙伴侶,天下良配,羨煞世人啊」
雜誌上面是一張結婚照,羅飛掃了一眼,新娘是成都的大買辦蕭如霖的女兒,新郎是省財務局局長的公子。那蕭小姐雍容端麗,皎白勝雪的臉龐上帶著淡淡一縷笑容,亦是個容色絕佳的女子。
歐陽松笑道:「這蕭小姐來過我們清河幾次,真是多才多藝,那次在曹市長家裡,蕭小姐彈得一手好鋼琴,把在場所有人都鎮住了。孟家的三公子為了追求她絞盡腦汁,鬧得是雞飛狗跳人盡皆知。可惜啊,人家色藝俱佳,又出身名門,怎麼可能給他當小老婆,沒得惹個笑話。羅老闆,你跟孟家的幾個公子親得如兄弟一般,這下可要好好安慰下三公子啊,我看他定然傷心得緊。」
羅飛道:「那我代三哥多謝歐陽局長的關心。」
歐陽松看著他,臉上笑意凌厲無比:「你勸勸他,就說這世上頂要緊的就是身份,他孟家雖然在清河算個大家,可惜起家不清白,人家蕭家可是世代名門。憑他孟老三換一身光鮮衣裳,就以為是人都會放他在眼裡?別人一看,也不過說一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對羅老闆,要說這一點您應該比誰都更清楚,什麼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哈哈,哈哈。」
他暢懷大笑起來,就似說到了一件極為高興之事。
羅飛嘴角卻也漸漸揚起一絲笑意,眼中閃爍有光:「歐陽松局長,原來你害怕的時候,樣子竟這麼喜慶,我真是開了眼界。」
歐陽松笑聲忽止,冷冷地看著他,沉聲道:「羅老闆,我是要告訴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就能掌握做事的分寸。」
羅飛呷了口茶,皺眉道:「歐陽局長的茶太沉澀了,趕明兒我讓人給你送好茶來,您中飽私囊這麼多年,卻連茶都不會買,可見真如您所說,有錢不一定頂用,有時也就只是裝裝樣子,撐一副假皮囊。」
歐陽松忽地站起。
羅飛把茶杯放下,微笑道:「歐陽局長,你喜歡名畫,我還以為您性格沉靜,算得上雅人,結果還是這麼沉不住氣。瞧,您生氣了。您生氣的樣子比您剛才害怕的樣子還要有趣呢。」
「姓羅的,你以為你算什麼東西?」歐陽松淡淡地道。
「歐陽局長,有件事情我真搞不明白,從中央到清河,一級一級的官員,當然沒有不貪的,但是人家貪得聰明,有時候還能說貪得坦蕩。可您呢,既不聰明、更算不得坦蕩。按理說,上面雖然睜一隻眼閉一眼,但是每個政府公務人員,所得的薪俸存款要超過了五萬大洋,就有一堆人盯著了,您被人盯得那麼緊還敢這麼貪,真讓我肅然起敬,又是佩服又是不理解。但您怎麼也不想想,你即便貪了座金山銀山,多少人聞著錢的腥氣兒就要撲過來,最後落到您頭上的究竟是刀還是錢?」
「交出來」歐陽松厲聲道,「否則你別想活著走出我這棟樓。」
羅飛不慌不忙地從懷裡拿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道:「來,我替您看一看。」打開冊子,一行行讀下去,忽然微微一笑:「喏,這裡,每載鹽加收經費八十元,每月約收入一萬六千元,按月上繳鹽務局,每年進款二十萬元,五年進項一百萬。這一百萬,據說還原封不動留在您這兒,沒上交到中央財政裡。嘖嘖,歐陽局長膽子真大,您竟然敢把錢存到這個叫宋國倫的人賬戶裡,這人是誰?好像是個死人,是不是歐陽局長?」
歐陽松臉色鐵青,肩膀微微一顫。
「您知道隨便誰知道您自己賬戶裡多出一百萬,即便不抓了你,這錢,你也是一分都用不出去。您算是動了個腦筋,不像我想像的那麼笨,不過您弄這個假賬戶前怎麼不去找林東家幫您出個主意,他腦子那麼靈光,定然會幫你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可惜您不信他,您應該是誰都不信的,知道林東家要看到這一百萬,說不定也會打起這筆錢的主意。您吶,就吃虧在太愛錢」
羅飛嘿嘿笑了起來,這個時候,輪到他笑得暢懷無比了:「你怎麼料想得到我知道你這麼多臭把戲?我要告訴另一件事,你估計會咬碎我的骨頭?歐陽局長,你以為自己弄了個死人賬戶?哈哈哈,那宋國倫可沒有死,您找袍哥給你做黑賬,這下可虧大了,這一百萬,早就不是你的了」
「羅飛……你今天別想活著出去。」歐陽松切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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