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是四月初一,正好是劉家村的漢子們出去服勞役後的第九日。這一天中午,天上的日頭火辣辣地灼人,劉家村本就依傍著大山而建,這會子洪水已經完全退去了,躲進了山林子裡的群鳥也飛了出來,和著**辣的日頭,烏鴉、燕子、喜鵲、畫眉、黃鸝、老鷹、雀兒都在開著嗓子啼轉鳴叫著,把村子裡的氣氛烘托得相當熱鬧。
在如此好的天氣和景象中,一切來得那般毫無預兆。都說老天有眼,能夠預報噩耗或是喜事,但是人又如何能時時刻刻都靠著那似是而非、似有還無的所謂神靈呢?更何況,一輪日頭普照世間萬物,是晴?是雨?又焉能應著樣樣事個個人而面面俱到呢?就好比這一日的劉家村裡,明明是歡樂的天氣再加上歡樂的氣氛,然而迎接來的卻是出其不意的噩耗。
正午午時三刻,劉家村的村口出現了浩浩湯湯的一大群黝黑而粗壯的漢子,一個個衣裳襤褸而帶污,面容疲憊而淒惶,內心大有物傷其類的淒涼,又更有失去親人的悲傷。領頭是村長劉德順,他雙眼通紅,眼睛裡滿是血絲,臉上還帶著深深的愧疚和悲痛。
當這一群人出現在村口時,早有眼尖的孩子奔跑、歡呼著回家告訴家裡的大人去了。
「娘!咱爹回來了!」
「當真麼?」說著,婦人帶著孩子連忙紛紛跑了出來。
進了村子,村長便心情沉重地敲響了手中的鑼鼓,後面跟著的漢子們有的忍不住嗚嗚咽咽地哭泣起來,泣不成聲,大家雖然在極力地隱忍著,但是眼淚怎麼也阻止不了。原因是什麼?明明去的時候跟著的是一百二十九個人,可是,回來的竟然只有九十九個人。還有三十個人哪裡去了?答曰:被洪水捲走,入了茫茫大海裡去了!
回來的人群沉默著,前來迎接的村人們用一雙雙喜悅而期盼的眼睛在歸來的人群裡尋覓著,有的人竟是左尋也尋不見,右尋也尋不著,於是心裡不禁又納悶又著急。孩子們早就迫不及待地衝進了人群裡,去抱著自己的爹爹訴說著想念和家中這幾日的境況去了。
「東元呢?素珍,你看到東元了沒?老頭子,我怎麼找不到咱家東元啊?」周穆迪心裡十分著急。
徐素珍用一雙帶著絕望的眼睛在人群裡找尋了無數遍之後,心裡徹底冰涼、哀痛了,心內念道:竟然果真是回不來了,東元,東元,東元……心內念著丈夫的名字,臉上已是一臉冰涼的眼淚。
周穆迪見尋不到自己兒子,便忍不住衝進了人群裡,去一個個地看著、找著,十分急切地問道:「東元在哪裡呢?你看到東元了嗎?」又大聲地喊道:「東元!東元!」
這時,村長的聲音傳進了大家的耳裡,帶著分外的沉重。「洪水沖走了咱村三十個漢子!」字字擲地有聲!如同滾落著無數的巨石!如同頭頂那轟隆隆的焦雷!頓時,哀痛的哭聲低低沉沉地連成一片。
周穆迪整個人都呆愣住了,雙眼睜大著,眼睛裡全是不可置信的神情。徐素珍只是在睜著眼睛流淚,一聲聲音也無。劉長祥頓時全身骨肉僵硬、血液逆流,雙手握成了緊緊的拳頭,牙關咬緊,面部肌肉生硬,雙目如同已經失去了生命。
村長展開手中的雪白宣紙,上面的黑字連成一片,村長逐字、逐名地大聲哽咽著念道:「本縣縣令簽發:西泉鎮劉家村三十口人在服勞役時被大水沖走,捲進海裡,性命無存,有幸得聖上體恤,每家發半兩撫恤銀兩,死者家中若只存有一名成年男丁的,可當即免除兵役。死者有:……終。」念完後,合上告示,又從胸前衣袋裡掏出裝銀子的錢袋來,顫抖著雙手,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說道:「現在就地發放撫恤銀兩……」
發完了銀兩,大家又一同抱頭痛哭了一場,然後其餘的人家同情地攙扶著那三十戶不幸的人家家人,把一干悲痛欲絕的人扶著送回了各自的家裡去。
「東元——我的東元——我的孩子——嗚嗚——」周穆迪聲聲地喚著劉東元的名字,聲聲泣血,字字含淚。
周穆迪家中三人俱是悲痛得不能自已,就連一向面容生硬的劉長祥此時也是眼淚縱橫,聲音哽咽。一個個呆坐著,如同失了生氣的木偶般。村裡那些與周穆迪相熟的婦人見了都很不忍,幫著張羅了飯菜,但是那三人俱是苦澀地搖頭,三個人整整三天不吃不睡,只是流淚或是痛哭。
因著徐素珍懷孕在身,村裡相熟的婦人便都來勸慰周穆迪婆媳。「周嫂子,你好歹看在你那未出世的孫兒的面上,吃上一口飯,喝上一口水,也好好勸勸你那兒媳婦,這懷著身子的人這樣不吃不喝的,那肚子裡的孩子可怎麼得了?」
又勸徐素珍:「好孩子,你好歹為著肚子裡的小娃娃著想,這可是你家東元留下的獨苗,留著他,你們家才能有後啊!把孩子平安地生下來,你家東元也能瞑目了。」
子息是家裡最看重的事情,周穆迪念及兒媳婦肚裡的娃娃,想著這是兒子劉東元唯一的孩子,這才因此而稍稍振作了精神,謝過眾人,又將客人們送出了院子的門,然後馬不停蹄地去了西屋裡看自己的兒媳婦。
「素珍!」周穆迪在床邊坐下,拉著徐素珍的手,哭著喚道。
徐素珍抬起紅腫著的淚眼,淒淒地看著周穆迪,開不了口,說不出話來,只是定定地看著,一隻手緊緊地護在肚子上。
「素珍,你聽我的話,好好活著,跟著我和你爹,帶著娃娃,以後就咱們一家四口一起過日子。東元他不在了,好歹你肚子裡還有他的孩子,以後,咱們就守著孩子過,什麼都不要想。」
周穆迪一邊說,一邊哭。徐素珍把頭低了下去,心裡的決定已是十分堅定,此時卻是不想婆婆擔心,因此沒有接話,心裡竟是期盼著盡快去和丈夫團聚。
因為人被衝進了海裡,屍首全無,所以,三十戶人家給亡人做了衣冠塚,三十個亡魂在同一天被安葬,下葬的那天,村子裡又是哭聲一片,連日來鬱積在心裡的悲痛又不可抑制地爆發了出來,一個個家人傷心得是全身脫了力氣,走路都是靠著旁人好心攙扶著。如此情景,令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心裡儘管念念不忘、傷心悲痛,但是日子卻是不能不過,活計更是不能不做。徐素珍又開始每日織布,周穆迪每天光靠著幹活來打發日子,每日裡不言不語,閒下來的時候就是一通哭,每天白天至少要哭上一場,晚上更是在夢裡流淚。劉長祥變得更加的沉默,面容是更加的生硬,男人的淚水流得默默的,總是在別人看不見的時候偷偷地流著。
家裡的日子在悲傷和想念中一時一刻地挨過,又一夜一天地流走,肚子裡的小娃娃在漸漸地長大,每日裡不定時地用踢踢打打來提醒著娘親注意她的存在。
八月,在一個下雨天裡,徐素珍在一番苦苦掙扎之後,生下了一個瘦弱的女娃娃,小娃娃生下來時哭聲很小,身子的重量更是輕得可憐,那麼小小的一團小人兒,被劉長祥呵護地抱在手裡,只是弱弱地啼哭著。身子十分虛弱的徐素珍帶著眷戀看了一會兒小女兒,然後支撐不住地睡了過去,這一睡,卻是再也沒有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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