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麼辦?」就算男人不說,程斌也沒打算留在車上,但是心裡雖然是這麼想的,感情上卻實在沒辦法把男人扔在車上等死,所以忍不住問道。
男人苦笑了一下,臉上的肌肉牽動,比不笑還要可怕得多,他額頭上的血已經止住了,只有一些零星的血珠滲落下來,這個動作讓他感到了一絲痛苦,所以他立刻收斂了笑容,低聲哼了一聲,沒有回答程斌的話,自己推開車門大步走了下去。
程斌連忙抱著卓安妮也跟了下去,男人看了他們一眼,擺了擺手示意他們跟上來,自己抬腿向樓上走去。
這是一棟土黃色的外走廊式五層小樓,看上去至少不會比程斌的年齡小。他們穿過敞開的門洞摸黑走上樓梯,男人並沒有使用手電,只是摸黑在前面帶路,托月光的福,程斌還能隱約看到腳下的情景,抱著卓安妮跌跌撞撞的跟了上去。男人一直走上了三樓,然後順著走廊走到一扇房門前停了下來,推開門說道:「進來吧。」
程斌小心的跟了過去,看著男人當先走進房去,他在門外停頓了一下,直到男人點亮了房間裡的油燈,這才跟了進去,進門就聞到到股刺鼻的煙油味,看上去這裡曾經住過至少一個煙鬼。
很明顯這是一個老房子,程斌剛才站在門外的時候,看到走廊裡堆著成堆的煤和木柴,當時就在猜測男人是不是在房子裡生火取暖了,現在進來才知道,男人比他幹得更徹底,在門邊的廚房裡直接就有一個火爐。
男人正站在方廳的一張圓桌旁,他看出了程斌的疑惑,伸手把桌子上的雜物直接推落到地上,桌子上林立的酒瓶辟哩啪啦的摔到地面上,碎片到處亂飛,清脆的聲音傳出很遠。不止程斌被嚇了一跳,被他抱在懷裡的卓安妮也低聲呻吟了一下。
男人沉著嗓子說道:「這是自燒樓,我在這裡住了四十年。把她抱過來。」
「你幹什麼?」程斌看著他的動作,有些吃驚,不明白他清空桌面幹什麼,這又不是windows。好在男人並沒有和他猜迷的意思,他指著桌子說道:「把她放在上面……她也被咬到了嗎?」
「不是。」程斌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搖頭說道:「她只是高燒,我猜她是生病了,不用忙著解剖。」
男人愣了一下,他出現的時候,看到卓安妮還能夠自主站在程斌的身後,後來程斌說她高燒,就認為她也和自己一樣被喪屍狗咬到了,他以為程斌還不知道被感染者的下場是什麼,這才趁著自己還清醒的時候帶他上來,免得又一個癡情的笨蛋被自己的愛人害死,沒想到倒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明白了這一點,這剛剛被裝卸作業的標準作業方式清空出來的桌面就沒什麼用處了,他用鼻子嗯了一聲,轉身走到裡間拿出一個箱子,把它重重放到桌子上,說道:「為什麼發燒?感冒?」
「我不知道。」程斌看了一眼他的箱子,發現裡面亂七八糟的都是各種藥品,算是小小的鬆了一口氣,他可不想把卓安妮放到桌子上供人參觀,所以轉身四下看了看,這屋子裡也和剛才的桌面上一樣亂,簡直沒有多少可以落腳的地方,難怪他會直接把桌子上的東西掃落到地上,實在是地面上的東西太多,也不差這麼一點半點了。
男人哼了一聲,搶上一步把沙發上的東西也都扔到了地上,然後示意程斌把卓安妮放到沙發上面去。看他清理雜物時的手法純熟無比,顯然是經常操練過的,這也可以解釋地上的垃圾為什麼會這麼多。程斌皺眉看了一眼地上的雜物,小心的把卓安妮放好,才說道:「你怎麼辦?」
「我能怎麼辦?」男人從紙箱裡拿出一個藥瓶湊到油燈旁邊去看標籤,看起來他不怎麼熟悉這個些藥品,所以摸錯了,他直接把藥瓶扔到地上,然後又摸一個,嘴裡說道:「你知道我會變成什麼樣嗎?」
程斌也走過來和他一起尋找給卓安妮用的藥,他當然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是實在不想當著男人的面說出來,所以只能保持沉默。男人以為他不知道,或者乾脆就不在意他是不是知道,自言自語的說道:「我會發燒,然後昏迷,如果醒不過來最好,如果醒過來,那你們就要倒霉了。」
「真對不起。」程斌實心實意的說道,他知道說這個沒什麼用處,但是他實在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好。
男人哼了一聲,手上一頓,拿著手裡的藥瓶說道:「尼美舒利,這個是退燒的吧?」
程斌看了他一眼,伸手接過藥瓶,問道:「有水嗎?」
「我去拿給你。」男人走到一邊,拿過一個大大的白瓷缸,另一隻手居然拎出一瓶酒來,他把白瓷缸遞給程斌,說道:「我喝剩的。」
程斌看了他一眼,伸手接了過來,聽起來這水不怎麼衛生,但是你不能指望一個中年單身漢有什麼好習慣,特別是在末世。他接過水來後並不回頭,兩隻眼睛還盯著男人手裡的酒瓶看,心裡猜測他這不是讓自己給卓安妮物理降溫用的。沒想到男人根本沒有理他,指著卓安妮說道:「你不給她吃下去嗎?」
程斌嗯了一聲,連忙倒出兩片藥遞到卓安妮的嘴邊和剛才找到的兩片抗生素一起餵她吃了下去。卓安妮的意識不清,但是基本的反應還在,倒是省了程斌的不少事。他扶了一下卓安妮的頭,皺眉說道:「她燒得太厲害了。」
男人轉了一圈,拿了一條髒兮兮的毛巾出來,然後把剛才拿出來的酒瓶直接在桌子邊上磕開,像倒水一樣往毛巾上倒酒,毛巾的吸水速度跟不上他的動作,大量的酒水灑落在地上,散發出一股醉人的香味,顯然是瓶好酒。
看看差不多了,男人把毛巾遞給程斌,說道:「給她擦擦身上吧。」他拎著剩下的酒一屁股坐到桌子旁邊的凳子上,低聲說道:「別管我了。」
「謝謝你。」程斌說道。他拿著毛巾轉過身敷在卓安妮的額頭上給她物理降溫,耳邊聽到男人在大口大口的喝酒,然後他歇了一下說道:「知道這是什麼酒嗎?」
「聞起來不錯,是好酒吧。」程斌說道。
「酒鬼。」男人說道:「我從專賣店找到的,標價一千多塊呢,要是從前,我肯定都捨不得喝上一口。」
程斌嗯了一聲,很細心的用毛巾幫卓安妮擦拭著額頭和臉頰,嘴裡應和道:「怪不得這麼香。」他知道男人說的從前是指災難前,那個時候他月薪八千,在黑龍江的同齡人中算是高薪了,但是和朋友們出去仍然捨不得喝太貴的酒,看這個男人的樣子,只怕從前的收入不高,也不知道一個月的工資夠買幾瓶這種酒的,要說捨不得喝也不奇怪。
男人又喝了一口,這次似乎是喝得太急了,嗆了一下,劇烈的咳嗽了起來,沙發上的卓安妮不安的動了一下,然後又沉沉睡去。
男人咳嗽了一會,重又沙啞著聲音說道:「她是你的愛人?」
「不是。」程斌說道:「朋友。」男人一臉的滄桑,再加上不修邊幅,程斌實在猜不出他的年紀,不過從他的用詞上來看,這人顯然也是一把年紀了。
男人呵呵的笑了幾聲,搖頭說道:「這個時候還不好意思承認?」他歎了一口氣,說道:「我看到你當時就擋在她的前面,如果不是你的愛人,你會這樣做嗎?」
程斌很不以為然,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許換成素不相識的人,他會轉身逃走,但是如果這個人和自己很熟悉,他肯定不會扔下對方獨自偷生,不過看男人的樣子,和他爭辯這個也沒什麼意思,所以他直接選擇了沉默。
男人聽不到他回答,以為他是默認了,又大大的灌了一口酒,然後發現瓶子已經空了,隨手扔到一邊,說道:「有人值得你為她去死,你這輩子也算值了。」
「那你呢?」程斌說道:「有什麼要我做的嗎?」
男人愣了一下,仔細看了他一會,突然激動起來,大聲叫道:「你以為我就死定了是不是?」
程斌沒有回答,只是冷靜的看著他,並不說話。男人嘴裡嘰哩咕嚕的罵了一會,才又頹然坐下,用力捶著桌子叫道:「我他媽的怎麼這麼倒霉啊。」
「我們都很倒霉。」程斌說道:「有時候我都很羨慕那些死去的人。」
男人抬頭看了看他,搖頭說道:「你不懂。」說完,他開始嘮嘮叨叨的說起自己的往事。
這個男人名叫葉雙飛,從前一直生活在這座城市裡,幹了一輩子的警察,從戶籍警幹起,一直在內勤部門混日子,災難前已經混到了副處長的位置,雖然沒什麼實權,但是混吃等死熬到退休還是沒什麼問題的,他自己也很知足,比起某位農民的兒子來實在多了,只想著老老實實過這一輩子。事實上在災難發生前,他也沒有住在這裡,這裡只不過是他從前住的地方,災難發生後,他才又找了回來。
災難發生前,這裡就已經進入了戰時體系,國務院下達的命令中明確提出各級政府的正職不得離開任職地,這就是著名的守土令,但是災難臨頭,還能嚴格執行上級要求的幾乎是鳳毛鱗角,這座縣城裡的高官當時就各顯神通跑了個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實在人還堅守著各自的崗位。葉雙飛不算什麼實在人,話說在政府機關裡混了一輩子,要是還實在早就不知道怎麼死了,不過他沒什麼路子,想跑也跑不了,所以在縣委召開的緊張會議上也就被趕鴨子上架,當上了光榮的臨時公安局長。不得不說,縣委縣政府的頭頭腦腦裡也不是沒有好人,政法委書記和縣長雖然都跑了,但是縣委書記卻留了下來,不過這個人算是空降派,在這裡人生地不熟,就算想發揮作用也無從發揮得起,也就起個牌位的作用。
葉雙飛還記得後來最緊張的時候,他勸書記跟著後撤的車隊一起離開,那個四十出頭的縣委書記苦笑著說:「退到哪去?哪裡不一樣?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家裡人,早知道上任的時候就把她們都接過來了,好歹死到一塊。」但是讓葉雙飛感動的是,開完會後,書記拍板動用手裡的最後一點運輸資源,把他們的家屬都送出去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平安的時候家裡人跟著咱們沒享什麼福,到死總要留點念想。葉雙飛私下認為,書記這樣做,一方面是真的需要手下們效命,另一方面只怕也是希望自己家鄉的主政者也能同樣對待自己的家人罷了。
葉雙飛不知道後來書記怎麼樣了,災難襲來的時候,一切都亂了套,到處都是屍體和瘋狂的喪屍,他帶著幾個人躲了起來,直到實在熬不住了才出來,那個時候整個縣城都已經成了地獄,很多人屍骨不全,想碰巧找到個熟人的機會也實在不大。
出來後收攏了一下倖存者,他這個代公安局長居然是官最大的,有槍有面子,就算再不情願,他也只能捏著鼻子成了這座城市的領導者,當然當時他的屬地裡除了幾千號倖存者外,還有成千上萬的喪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