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很快移到了正當中,晌午時分到了,這四鄰八捨的人也陸陸續續來到了秦崢家裡,在和秦崢見過面打過招呼後,便在院子裡閒聊,也有的在廚房門口靠著說話。
秦崢見此時大鍋菜火候也差不多了,便讓路放自己在這裡燒火,自己則去跑到院子裡放雜物的棚子那裡,招呼了幾位相鄰,一起掀開上面層層的稻草,翻出來幾張桌子。
秦三嬸見了,忙跑過去道:「這是幹嘛呢!你怎麼亂動啊!」
秦崢彷彿沒聽到一樣,照樣請幾位鄉鄰將桌子支開,又翻出了杌子,擦了灰,於是招呼大家都先坐下。
秦三嬸見自己的家當都被翻出來了,原本這些她是要留著,等到幾個孩子分家的時候各自分一些的,當下心疼的眼淚都快掉出來了:「秦崢大侄子啊,你這孩子怎麼做事呢這是!這些桌椅,我都放了這麼許久,你怎麼沒說一聲就要動啊!」
秦三嬸這麼一哭,大家屁股都開始有些坐不穩了。
秦崢不動聲色,來到一個桌子前,翻開,指著桌子的背面,將那裡一行斑駁的小字指給大家看:「諸位請看,這裡刻著字呢。」
眾人忙湊過去瞧,只見上面寫著:一人飯莊。
一人飯莊,是當年秦崢的父親秦一人開飯莊時的店名。這個名字並不多見,相信在鳳凰城也沒幾個重樣的。
眾人開始笑了,王老伯拿枴杖戳了戳地:「秦三嬸,這桌子凳子,都是當年一人開飯莊時的舊物吧,什麼時候成了你的啊?」
秦大嬸也晃悠著腦袋道:「別說這桌子凳子,連著房子門面都是秦崢他爹當年留下的,何曾和你秦三有半點關係呢!我看啊,你還是趁早歇了,把你吞下的東西都吐出來吧,免得惹得四鄰八鄉笑話!」
秦三嬸怒又慌,撒潑似的嚷道:「可是我們在這裡住了十七年了,一直都是住在這裡的啊!我們孤兒寡母的,你們這是要把我們逼到絕路上啊!」
她這一說完,眾人都笑了,卻到底是鄰居,不好說什麼。秦大嬸看了秦崢一眼,便上前冒尖,故意大聲嚷道:「難不成你們一直住著,就是你家的了?孤兒寡母就要強佔人家的宅子了,你家又不是沒有宅子!」
一語道破,秦三嬸滿面通紅,說不出話來,便退縮一旁,希望今日的事能夠躲過去,從此後便厚著臉皮過日子,大不了把東廂房或者西廂房給秦崢那兩人住,也算是堵住他們的嘴巴!
而一旁角落裡的秦二嬸想把腦袋縮到脖子裡去,省的被注意到。
這時候大鍋菜燒好了,路放端了一個大木盆,裡面是滿滿的碗筷,都是拿今日新打的井水洗得乾乾淨淨。秦崢又端了一個大木盆,裡面卻是新出鍋的熱騰騰的蒸饅頭,白胖又勁道的樣子,讓人看了就忍不住咬上一口。
當下路放低頭默默地為桌上各位盛菜,一時有那眼力界好的,也忙著一起盛菜。而秦崢則是給分饅頭,大人小孩,人手一個。饅頭有的是,吃不夠再去拿就是了。
只片刻功夫,大鍋菜的香味頓時溢滿了整個小院。
王大伯歎息:「這果然是得了一人的親傳,能把大鍋菜做出這麼香的味道,如今也只有咱這大侄子了!」
另一個是包姑的爹娘,也紛紛點頭贊同:「當年鎮子西邊家娶媳婦,秦大哥親自去主廚,做出的那個菜香喔,不知道被念叨了多少年呢!就是這個味啊!」
這下子大家的饞蟲頓時被勾起來了,小孩子們都流著口水盯著桌上菜。
秦崢站起來,向大家一抱拳,恭敬地道:「各位鄉親,當年家父承蒙各位照顧開了一個飯莊,多年以來家父流落在我,分外想念故鄉以及各位親鄰,只可惜大炎戰亂,父親臨死都沒能落葉歸根。秦崢不才,為父親遺願,回到家鄉,願重開飯莊。今日請各位來,一個是秦崢要和各位絮叨絮叨,認認家裡的這些老鄉鄰,另一個是也希望各位給做個見證,感謝這些年來我家秦二嬸和秦三嬸一直幫我照顧宅院和田地。」
秦崢此話一出,大家都知道後面還有伏筆,都抬頭望著他。
他停頓一下,來到秦三嬸面前,從袖中掏出兩樣東西放在桌上,大家一看,一個是地契,另一個,卻是十兩銀子。當下不由得議論紛紛交頭接耳。
秦崢笑道:「秦三嬸,這是父親交給我的田契,請三嬸看看,可有什麼不對?」
秦三嬸連看都不想看,紅著臉扭著頭不屑地道:「能有什麼不對!」
秦崢又笑,只是那笑偷著涼意:「感謝秦三嬸十七年來一直幫我照看宅院,只可惜秦崢手頭窘迫,只能拿出這十兩銀子答謝三嬸了。」說著,將白花花的十兩銀子放在秦三嬸面前。
秦三嬸頓時羞惱成怒,憋著氣道:「秦崢,你是想拿這十兩銀子就把我一家老小趕出去是吧!」
秦崢淡笑:「不曾請,何來趕?」
這話一出,眾人轟然大笑,不過倒是沒人敢上前說話,這時候秦大嬸便站出來,叉著腰嚷道:「我說老三媳婦啊,你都白白住了這宅子十幾年了,如今還又得十兩雪花銀,這便宜佔大了,還是趕緊走吧!大傢伙,你們說是不是啊!」
這話一出,倒是開了先河,一時有嘴上沒毛的年輕,眼睛裡饞那點吃的,氣惱這秦三嬸惹事,耽誤了大家吃菜,於是勸道:「秦三嬸,你家還有舊屋破瓦,又不是不能穿,修修補補,一家人也能住得下嘛!」
又有平日早對秦三嬸不滿的,此時卻是打趣道:「秦三嬸,你把十兩銀子給俺,俺家後院的一排瓦房借給你住幾個月應急,如何?」
一時之間,大家七嘴八舌,好不鬧騰。這秦大嬸越發得意洋洋,又對鎮子上的老人家說:「老人家,你們說是不是也,怎地這房子就白白被他佔了這麼許多年!」
這幾個老人,一則是聽了秦大嬸事先的攛掇,二則確實也覺得秦三嬸這事做得不對,當下連連點頭:「確實應該把宅子騰給人家秦崢啦。」
秦三嬸見此情景,竟然沒幾個替自己說話的,她想到自己以後要被趕出這麼大的一個宅院了,頓時悲從中來,乾脆一個倒地,蹲在地上撒潑大哭大鬧:「老三啊,你怎麼這麼早就走了,我真是好生命苦,留下孤兒寡母讓人家欺負啊!你讓我有苦給誰說去啊!我還不如乾脆隨著你去了,也省的讓人家這樣騎著我脖子拉屎!」
就在她倒地哭了的時候,卻見正間那屋裡,魚貫出來三個壯年小伙,個個人高馬大,並排而出,黑著臉,走到秦崢面前。
這三人,正是秦家三兒子。
他們見自己的母親在地上哭鬧,並不曾勸,更不曾拉起,而是虎視眈眈地對著秦崢道:「你這是要逼死我娘嗎?逼死我娘你賠命?」
說著這話時,老大還挽起了袖子,露出肌肉糾結的胳膊。
老二「呸」的一聲,在地上吐了一口痰。
老三「哼」了一聲,白眼斜看著秦崢。
秦崢依然在笑,可是笑意卻不曾到了眼底,笑得眉梢儘是冷漠。
一旁眾人都不說話了,有的甚至有拔腿向外溜的架勢。幾位鎮上的老人摸了摸鬍子,咳了幾聲。
秦大嬸面上也有了怯意,她當年為什麼不敢去鬧騰秦三嬸家了,不因為其他,只因為秦三嬸家有三個兒子,一個比一個不厲害。
秦二嬸探頭探腦,想看看這事怎麼了結。
其他眾人都盯著秦崢,畢竟秦崢年紀小,身形看起來也單薄,身邊也沒有個幫手——那個年輕俊俏小夥計,應該不算吧?
一時之間,原本熱鬧的院子裡,彷彿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看到。
秦崢沒說話,她眉梢的冷意卻是更濃。
她緩緩地,也不知道從哪兒拿出一把切菜的菜刀,放在了桌子上。
她抬眸,用淡漠地遙遠的眼神望著眼前三個壯漢,輕輕開口道:「我爹的宅院,我秦崢要定了。」
她冰冷的眸子一點點掃過秦大小子,秦二小子,秦三小子,以及地上撒潑沒起的秦三嬸,緩慢而狠厲地道:「我秦崢也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見過的血,比你們吃得油多。今日我把話撂在這裡,誰敢從這個宅院裡拿走屬於我爹娘的一針一線,我這把菜刀——」她停頓了片刻,冷笑了下,才繼續一字字地道:「要見紅。」
秦大小子,秦二小子,秦三小子,都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這個略顯單薄的少年。
他有什麼能耐,敢放下這樣的話?
他們試圖從秦崢平淡的臉,冷漠的眉梢找出一絲絲害怕的痕跡,卻不曾找到。
他們開始猶豫,到底該狠,還是忍,還是滾?
小院裡的氣氛極其壓抑,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彷彿唯恐自己的一個聲響,便引起了這場蓄勢待發的爭端。就連往日愛哭鬧盯著香噴噴肉菜的小孩子,都意識到不對勁,安靜下來。
到底是打呢,還是不打呢?
打起來該幫誰,又或者該跑?
就在此時,忽然,一個鏗鏘猛烈的聲音衝擊了大家的耳膜,打破了場中的平靜。
大家迅速扭頭看過去,卻只見院子角落,正是路放。
路放原本就是一個挺拔的青年,雖然並不如小鎮上的男人們般壯實,卻自有一股清冷的英姿。儘管如今這英姿中混了鍋底灰的味道,可是卻更憑空多了幾分狠厲和冷硬。
臉上黑灰的這個青年啊,他拿著一把捲了刃的斧頭,面無表情地砍柴。
粗壯的硬木頭樁子一字排列,他揮起斧頭,只見刀影閃現,誰也沒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當刀影停下來的時候,大家不僅瞪大了眼睛。只見地上的所有柴,都成了粉末。
路放站起來,拎著斧頭,只見斧頭在他手中猶如陀螺一般旋轉。
他手上拿著這只旋轉得生生有風的斧頭,走到眾人中間,沉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秦大的臉色變了。
秦二的眼睛瞪大了。
秦三往後退了一退。
眾人覺得喉嚨癢,想咳。
接著,大家就聽到一個尖銳的聲音,秦家大媳婦從屋裡跑出來,上來就用袖子揮打著親大,口中罵道:「你這個惹事的,沒事兒不給我好好幹活,跑出來擼起袖子這是幹嘛!」
緊接著秦家二媳婦,三媳婦,分別跑出來了,上前對著自家男人一頓臭罵。
柳兒也悄悄鑽出來,上前要扶起老娘。
秦大紅著臉,搖頭,粗啞地說:「幹你這娘們什麼事!」說完自己也覺得沒臉,啐了一口,狠聲道:「還不給老子回屋!」
秦崢垂眸,淡笑:「大堂哥,過來吃菜吧,新出鍋的大鍋菜,再不吃就涼了。」
這話一出,一旁就來了和事佬,鎮子上的老人家,捋著鬍子開始
和稀泥:「要說這事啊,若真評起理兒來,倒是你秦三嬸的不對,用了人家宅院這麼多年,如今人家回來了,也不曾給騰挪。現如今呢,要我說句公道話,人家秦大侄子給你這十兩銀子,看得是都姓一個秦字,畢竟一個筆寫不出兩個秦,那是人家秦大侄子厚道本分不願意傷了親戚的臉面。若是人家不願意給這十兩銀子,就要你走,難道你還能不走,還能賴著嗎?再者說了,這十兩銀子,雖說不多,但咱這鎮子上人家,一年的吃嚼,也足足有餘了呢。你既得了這銀子,還不快快藏起來,叫一聲秦大侄子,吃口熱乎菜,以後大家還是一家人啊!」
這話說得有進有退,倒是公道,一時之間眾人紛紛附和,也有的誇秦崢仁義不忘本分的。也有的便上前拉了秦三嬸的手,親熱地說一起吃菜吧,別鬧騰了,倒是讓外人看了笑話。
當下這氣氛總算緩和下來,秦三嬸勉強挽回一點面子。於是秦崢收好了宅契,將那十兩銀子塞到她手裡:「堂嬸,一起吃大鍋菜吧。」
秦三嬸繃著臉,不說話,不過倒也不鬧了,摸了摸懷裡的十兩銀子,塞好了,坐下來。
秦大秦二秦三卻放不下這個面子,一甩袖子回屋去了,三個媳婦兒訕訕地望著婆婆。
這菜,他們是吃呢,還是不吃呢?
那十兩銀子,是會分了呢,還是不分呢?
三個媳婦兒各揣心思地坐下。
早有好事者拿過碗筷,把那筷子往冒著熱氣的大鍋菜裡一插,吃吧!
氣氛越發緩和,大家吃將起來,小孩子們一個個爭著搶著也要坐上桌吃,可是沒那麼多杌子,於是便被當娘的摟在懷裡。這當年的拿了一個大碗,一邊喂孩子一邊自己吃,吃得吸溜吸溜的。
一吃之下,大家紛紛點頭:「好吃!這粉條有嚼頭,白菜有甜味兒,肉塊香啊!」
若是往常的大鍋菜,或者捨不得放肉於是少了香味,或者肉放太多了倒是膩歪了。偏生他家這肉菜,肉塊兒是不多不少,每吃一兩口就有那麼一塊,切得大小均勻,入口,舌尖彷彿便能感觸到那被煎過的肉塊兒的黃澄澄的觸感。一口咬下去,那肉在嘴裡化開了,香味十足,無絲毫肥肉油膩之感,那香味混合著冬日裡水頭十足的大白菜香,讓人恨不得將舌頭都吞下去啊。
鄉下人嘛,比不得那富貴人家每日裡精緻小菜伺候著,時候久了,便是給他滿桌子大魚大肉,他也竟然最能品嚐這最為便宜的大白菜裡頭的甜。滿滿一口的肉菜,香到骨子裡的水頭,軟滑勁道的粉條兒,再狠狠咬上一口勁道的白饅頭,吃得兩個腮幫子鼓囊囊,那叫一個暢快啊。
人人舉起大拇指頭,不住聲的贊,有的要再來一碗的,更有王老伯顫巍巍的端著碗道:「你這孩子,還真是把你爹的功夫學地道了!和你爹當年做的一個味兒啊!」
一時又有小娃兒叫嚷著還要吃肉,於是當娘的挑了裡面的肉片來給小娃兒吃,吃得滿嘴都是香,那當娘的還叫道:「平日裡他最不愛吃五花肉的,說是膩,怎地秦老弟做的他倒是愛了。」
一旁人見了哈哈大笑:「這知道的會說秦老弟廚藝好,不知道的還當咱娃兒沒吃過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