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事,做的時候,可能覺得沒什麼。
甚至,在我們保持著絕對的強勢的情形下,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裡,狼吃羊,並非殘忍,而是天性。
殊不知,一念之間,埋下的因,在許多年以後,必然要結出果來。
如顧岳山,這枚意料之外的苦果,比他想的更加苦澀難嚥。
衛太后仔細的看過顧岳山的奏章。
六部尚書,顧岳山不比李平舟資格老道,不比歐陽恪年高德韶,更沒有徐三的八面玲瓏。不過,顧岳山的尚書之位一直很穩固。
從天津港佈防到永定侯下淮揚、重組淮揚軍,再至韃靼人入關,顧岳山但凡有半分不妥之處,他也幹不到現在。
顧岳山在內閣不顯山不露水,明湛對他卻極是倚重。
甚至,私下裡,明湛對顧岳山說過,「人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朕卻是不信的。朕覺得顧卿襄助於朕,如臂指使,默契天成。只要你我君臣同心,顧卿,朕希望你能跟朕再干二十年。」
當然,這話裡不乏有收買人心的成分在。
但是,對顧岳山的能力,亦是間接中的一種肯定。
歐陽恪年老,李平舟亦不年輕,刑部吏部早換了新人。在徐家張狂的時節,明湛甚至想過要換下徐三,只是礙於徐三帝師之尊罷了。明湛唯一沒有動過換人心思的,就是顧岳山。
按了按手中的奏章,衛太后宣見顧岳山。
這位正當壯年的尚書大人衣飾齊整,卻面容憔悴,漆黑的發間竟出現點點霜白。往日龍行虎步的沉穩睿智,如今滿身都透出濃濃的疲憊來。
不必衛太后說什麼斥責的話,顧岳山二十歲入仕,至今三十年,一朝壯志成空,半條命已去,悔不當初四字竟不能形容顧岳山內心之一二。
「顧大人若有什麼為難之事,可與我直接說。」衛太后溫聲道,「你為朝廷效力多年,皇帝與我說過,顧大人棟樑之材。皇帝亦盼著,能與顧大人君臣相得,善始善終。」
顧岳山眼睛微辣,繼而一澀,險些落下淚來。
為人臣子的,能得遇名君,真得看運氣了。
先前鳳景乾當政,朝廷日子緊巴,兵部亦無大的動作。如今趕上明湛登基,明湛是無風能起三尺浪的人,這方一年,變動極大。
文官喜安逸。
但是,對於武將而言,無戰則無功。
顧岳山不惜氣力的協助明湛軍事改革,一是盡人臣之責;二是,他也盼著能做出一二功績,近的說能封妻蔭子,遠的說亦可流芳千古呢。
誰曉得,人算不如天算,如今……
顧岳山聽衛太后有問,恭恭敬敬的叩頭道,「臣私德有虧,不配居尚書位,請太后娘娘允臣辭官,也算全了臣的臉面。」
私德有虧。
這句話就值得思量了,大臣視臉面為性命。其實,在臉面與性命之間,被捨棄的往往是前者。
畢竟,好死還不如賴活著呢。
不過,話說回來,能讓一部尚書承認私德有虧,看來,這虧的定不是小事小節。
不必衛太后追問,顧岳山便一五一十的說了。
倒也不是顧岳山想說,只是他乾巴一句「私德有虧」就想辭官,衛太后是絕不能允的。哪怕衛太后允,內閣相輔中,如今徐三已告病在家。若他再辭官而去,刑部吏部皆是新提拔的尚書,新人,總有幾分底氣不足。先前老臣中,便只餘李平舟與歐陽恪,一個工部一個禮部,在這個帝王久病、太后代政的時刻,再去一兵部尚書,絕不是什麼好的選擇。
「臣二十歲中進士,被朝廷選為翰林庶吉士。」乍提及往事,顧岳山面上一片愧悔,「翰林院三年後,臣被分到御史台為巡街御史,御史沒做兩個月,老家送來喪信,家母病故。於是,臣辭官回鄉,為母發喪守孝。」
「這一守就是三年。」顧岳山眉心微皺,擠出細碎的紋絡來,他頓了一頓,方繼續說道,「臣身為人子,本身潔身節欲,一心為母守孝。奈何,臣修身不謹,在守孝期間,臣與家中侍女有了苟且之事。」
衛太后雖身份高貴,說到底也是女人。
在一個女人面前說這種事,饒是顧岳山臉皮不薄,亦不禁老臉一紅。衛太后卻表示理解,不是人人都是聖人,說一套做一套的多了去,在她看來,顧大人實在不必因著守孝期間與侍女行房而羞愧到辭官的地步兒。
看來,還有下文。衛太后看向顧岳山,果然,顧岳山道,「臣未料到,侍女竟然有了身孕。那時,臣權其輕重,便讓人煮了墮胎的湯藥給侍女服下。」
「臣實在枉讀了這許多年的聖賢書。」顧岳山悔恨不已,竟至虎目落淚。衛太后靜靜的看著,她非常清楚,顧岳山哭的絕不是他孝期行房的荒唐不謹,亦非侍女腹中墮掉的骨肉,而是今日今時,他顧岳山不得不夭折的前程。
顧岳山只是將事大致一說,也並非句句屬實。
譬如,那位小侍女聰穎靈慧,那時他早就有幾分意動,原是打算收房的。不料母親突然病逝,顧岳山一時未顧得上,為母親守孝時,山居生活多有寂寞,妻子雖賢良端莊,到底少了幾分嬌俏美麗。
而小侍女有孕後,第一個知道的絕不是顧岳山,而是他的妻子錢氏。
一個被墮胎的小侍女,當然不能威脅到一部尚書的地位。
顧岳山接下來的話,就是衛太后也得感歎一聲,因果報應了。
事實上,小侍女的孩子並沒有被墮掉。甚至於,那個孩子平安長大,如今學得文武全才。而那個小侍女,幾番輾轉後,竟至福安侯府,為福安侯納為侍妾,深得寵愛,繼而為福安侯誕下兩子一女。
數年後,福安侯元配過逝,甚至元配的孩子也早早的夭折了去。福安侯將小侍女扶正請封,就是如今的福安侯夫人。
造化弄人。
如今的福安侯夫人給顧岳山下了帖子,道一句,「我為大人育有一子,如今就養在侯府。」
顧岳山還有何臉面繼續再做這個兵部尚書。
福州城。
明湛在付寧的引茬下見到了付寧的大弟子——付辛慈。
付辛慈並非一人前來,而是與福安侯府的世子鳳念恩一併來的。待付辛慈與付寧行過大禮,付寧笑道,「大公子也來了?」
福安侯早為鳳念恩請封了長子,鳳念恩在付寧面前卻沒有半分侯府世子的傲氣,反對付寧行了半禮,笑道,「我聽大哥說舅舅到了,就迫不及待的來看望舅舅。舅舅別怪我不請自到啊。」
付寧又將付辛慈、鳳念恩二人介紹給明湛與阮鴻飛認識。
第一次見面,彼此都是陌生人,不過是客氣寒暄罷了。過一時,付寧便帶著付辛慈與鳳念德二人去了小校場指點武功。
明湛皺眉,「我記得福安侯的填房是姓付來著,原來還是付寧的姐妹。那個付辛慈,是付家人吧?」
阮鴻飛搖頭,「聽聞福安侯的這位填房出身不高,付寧與這位付夫人有恩。付夫人在被扶正前,為了抬高自己的身份,認了付寧為義兄,就此改了姓氏。付辛慈是付夫人與前夫所生,鳳念恩與鳳念德是付夫人與福安侯所生,福安侯府還有位姑娘,年方十五,已至待嫁之年。」
剛剛,明湛還道付家交際太廣。乍一聽如此勁爆八卦,明湛當即將付家拋在腦後,只遺憾未能親眼見一見這位福安侯夫人付氏。
這年頭兒,人們對於女子貞潔要求之嚴,只看那一座座的貞潔牌坊就知道了。
福安侯夫人雖是填房,不過,能以失貞之身侍奉於福安侯左右,近而為福安侯誕下子女,再謀得正室之位。嘖嘖,這幾乎是一出精彩的小妾奮鬥史了。
關鍵是,人家前夫的孩子還能正正經經、大大方方的住在福安侯府,與同母異父的福安侯世子兄弟相稱。
不對。
明湛腦筋飛快,雖然剛剛為福安侯夫人波瀾壯闊的奮鬥生涯所吸引,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興致勃勃的問道,「付辛慈姓付,難道福安侯夫人前夫是付家人?」
阮鴻飛搖一搖扇子,給明湛送去幾縷涼風,「我也不大清楚付辛慈的生父是誰。付辛慈雖姓付,其生父卻不一定是付家人。」
見明湛瞪著兩隻眼睛,阮鴻飛解釋道,「付辛慈幼時曾在付家住過幾年,直至付氏被扶正後,方將付辛慈接回福安侯府。因付寧對福安侯夫人母子有恩,付辛慈就姓了付。」
「是啊,付氏經世大族,最看重臉面,若真是他家孩子,也沒什麼不好認的。」關鍵是付夫人這種能隨便改姓的,怕出身不是一般的低哪。
在此時,明湛非同一般的直覺發生了作用,他忽然慧至心靈,看向阮鴻飛問,「飛飛,你有沒有覺得付辛慈面善哪?」簡直太像了,越想越像,眉毛眼睛臉型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阮鴻飛道,「世上容貌相像的人多了去,你……。」
阮鴻飛剛想說叫明湛不要疑神疑鬼,不過,他亦是極聰明的人,瞬時想到什麼,問明湛,「你覺得付辛慈像誰?」
「兵部尚書顧岳山。」明湛道。
阮鴻飛於朝中多年,腦中飛快的計算一番,曲指叩一叩桌案,歎道,「這就是了。我記得顧岳山是仁宗十二年的進士,若是我推算的不錯,付辛慈今年不是二十二、就是二十三了,那時顧岳山應該是在老家為母守孝,若真沒猜錯,付辛慈是顧岳山孝期所生。」私德有虧,在這個以孝治天下的年代,顧岳山焉能有臉再繼續尚書一職呢。
顧岳山是兵部尚書,他的履歷,明湛是極熟的,擰眉道,「我記得顧岳山的正室姓錢來著。」
看阮鴻飛一眼,明湛道,「這麼說來,福安侯夫人先前定非顧岳山的正室。」
顧岳山算得上是能臣,可,在這樁前情孽緣之下,若是福安侯夫人發作起來,付辛慈就是現擺的如山鐵證。顧岳山沒嚇瘋,就是心理素質過硬了。那麼,劉易水定是奉顧岳山之命前來見付辛慈的。
明湛與阮鴻飛道,「得保住顧岳山。」
話說的容易,若是明湛在帝都,想在輿論面前保住顧岳山尚得需費一番力氣。何況,如今福州距帝都千里之遙,明湛也是心有餘而力不及,只盼衛太后下手不要太快。
明湛連忙讓阮鴻飛代修書信,命人急送帝都。
晚上,待付辛慈與鳳念恩走後,明湛又跟付寧打聽,「付大哥,你先前說的弟子就是付辛慈吧?」
「是啊,辛慈自幼與我一道習武,他於武道上的資質不比少涼,不過,尚算勤奮。」付寧公允的說一句,又笑道,「這次多虧了杜兄與小胖弟弟,我們師徒三人重聚福州城。」
明湛頓時想到一個可以規勸付辛慈的人,哈哈一笑,「付大哥不必客氣,你是我家老杜的知己,我一見付大哥,就深恨自己沒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兄長呢。」
其實做明湛的兄長實在不是件愉快的事,與他血緣最近的堂兄弟們都死光了,如今攏共只剩兩個同父異母的兄長,都在戰戰兢兢的看著明湛的眼色過日子。
明湛眼中含笑,「付大哥師徒團聚,這是難得的大喜事。要我說,找個日子,請他們過來吃酒。老杜這宅子寬敞的很,付大哥只管隨便用,不用顧忌我們。不瞞付大哥,我家老杜與少涼還沾了幾分親戚。」
這事,付寧還是頭一遭聽說。
阮鴻飛握住明湛的手,微微笑道,「家母姓宋。」
付寧出身世族,對這些關係的反應再迅速不過,既驚且喜道,「原來杜兄是少涼的表親。」
阮鴻飛笑一笑,並未否認。
付寧與阮鴻飛相交,其實對阮鴻飛的底細並不清楚。細細問過,方知道阮鴻飛竟是自家弟子的表叔,付寧隨即道,「少涼約摸不知道杜兄來了福州城呢。」
阮鴻飛笑道,「原本太后托我回國為陛下網羅神醫,少涼是御前侍衛,若得知我行蹤,是上報還是不報呢?倒叫他為難了。」
付寧笑,「也是。」
不過,他亦有幾分不解,遂問道,「杜兄,我聽聞皇帝陛下與杜兄交好,平日裡居同寢,食同席。如今陛下病重,杜兄並不是冷情之人哪。」怎麼還偷偷摸摸的在外頭亂晃呢。
付寧早年成名,其性豁達,並不似世家之人,否則也說不出「冷情」二字來。政治上,哪裡奢侈的講得起情分呢。
阮鴻飛做戲是做慣了的,當下面露微愁,蹙眉淺淺一歎,「付兄有所不知,皇帝陛下的病另有隱情,我僥倖得知一二,為避嫌疑,方躲出宮來。」
付寧聽到這話,便不再多問,只是拈起桌上酒盞咂摸了一口美酒,歎道,「我並不懂這些事,不過,我覺得皇帝陛下治理天下很不錯。」
明湛聽到一代大俠誇讚自己,當下喜上眉梢,咧嘴笑道,「皇帝陛下非但治理天下不錯,為人也是極好的。」
「哦?」付寧豁達,卻並不傻,頓時心下生疑,問道,「看來小胖弟弟與皇帝陛下挺熟啊。」聽小胖子這口氣,莫不是小胖子來歷不凡?
「這都是托我家老杜的福了。」明湛嘻笑。
付寧一愣,隨即笑道,「也是了。」遂將對明湛的疑心去了七七八八。
明湛溫聲道,「不知為何,我看辛慈,總覺得面善,倒讓人不由心生出好感來。」
「這是小胖弟弟與辛慈的緣份了。」
「是啊。」明湛笑,「少涼曾幫過我的大忙,接著我又先後與付大哥和辛慈相識,咱們這豈不是前世注定的緣份麼?為了咱們這了不得的緣份,今晚不醉不休。」
見到明湛時,薛少涼總覺得眼熟。
不過,阮鴻飛技術高妙,薛少涼仔細打量,也未從明湛臉上看出破綻來。
付寧熱絡的與薛少涼介紹阮鴻飛,「杜兄母家姓宋,少涼,算起來,你還得叫杜兄一聲表叔呢。」
薛少涼貌美話少,寡言冷漠,一副不大好相處的模樣。其實啥事心底都明白,他從沒聽說家裡有姓杜的表叔。薛少涼試探的問,「可是江西杜表叔。」
阮鴻飛看薛少涼一眼,未說話。倒是明湛指了指下首的椅子,熟稔的道一聲,「少涼,坐。」
聽到這句話,這個聲音,饒是薛少涼素來鎮定、面無表情慣了的,此刻也禁不住面露驚容,一時不能置信。明湛笑了笑,「我與老杜到了福州,想著順道,就來瞧瞧你。」原本阮鴻飛拒絕與薛少涼相見,明湛倒無此顧慮,與付寧安排好了這認親一節。
此時,薛少涼算是明白這位杜表叔是誰了。
薛少涼對著阮鴻飛行一禮,喚了聲,「表叔。」便坐下了。不管怎麼說,杜若國主想做他表叔,是他佔了便宜。
阮鴻飛命搖光捧上見面禮。
薛少涼謝領,付寧笑道,「如今既認了親,少涼,以後你要多來給杜兄請安。」
薛少涼一時還沒弄白原該躺在帝都生死不知的皇帝陛下,怎麼神通廣大、活蹦亂跳的到了福州城?當下還要應對自己的粗線條兒師傅,應道,「是,師傅的話,我記得了。」很明顯付寧並不曉得明湛的身份。
明湛表露身份一見薛少涼,自然是有事吩咐。
作者有話要說:哈哈哈,回杭州了∼∼∼∼晚上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