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碎的白色髮絲散落下來,給男尖銳的的眼角襯出幾分冷意。就算是細長的睫毛也是淡色,襯著男淺色的瞳孔像是沒什麼溫。
滾燙的粥冒著熱氣,被黑鐵的勺送入男口中。喝了大半碗粥之後,他隨手拿起桌上盆裡的肉乾。
剛吃了兩口,他突然微微一抬眼,目光和那個攀著桌坐在對面的男孩對了個正著。
一直偷偷盯著他的男孩像是沒想到自己的舉動會被發覺,驚了一下,卻是並沒有低下頭去,而是繼續用那雙碧綠色的大眼睛和他對視。
那目光帶著幾分強硬和倔強,像是不肯服輸一般,死死地盯著他。
和男孩那張稚嫩的臉對視了稍許,裡維頓了一頓,隨手拿起一片肉乾遞了過去。
「要吃嗎?」
他問。
若是這個被譽為『戰神』的男人的屬下或是同伴在此,想必會嚇得不輕。這個對什麼都是一副漠不關心模樣而且還特別厭惡小孩的男人居然會主動和一個小傢伙搭話,還遞東西過去,這種情形光是用想像的都覺得不可思議啊。
然而,遭受到被眾人仰慕的男人特殊對待的小男孩卻是沒什麼自覺,他在愣了一下之後反而立刻就露出了一臉怒氣,狠狠瞪了裡維一眼,一轉身從高凳上跳下來跑了,看也懶得看那個將肉乾遞到他眼前的手。
啊啊,小鬼的心思真是難懂,明明從他一進來開始就一直死盯著他看。
第一次餵食就失敗的戰神閣下如此想著,目送著那個小傢伙登登登登地跑到了淺黑色短髮的年輕人身邊坐下,直接一個毛絨絨的黑腦勺對著他再也不看他一眼。
不過他倒是沒覺得不爽,因為看著那張小了一號的熟悉的臉露出從沒看過的表情也是挺有趣的。
「那個……」
「什麼?」
淺黑短髮的年輕人坐在床邊,也正吃著東西。
「我來……」看著旁邊分毫未動的菜粥,艾倫仰著頭看著那張大半被雪白繃帶裹住的臉忍不住就開了口,「你不方便的話,我來幫你吧?」
從剛才開始這個人就一直只是在用手拿著固體食物在吃而已,旁邊的粥動都沒動一下,肯定是因為眼睛看不見的緣故。
被繃帶纏繞住雙眼的年輕人吃東西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
「好。」他爽快地說,「拜託你了。」
得到應許之後,艾倫趕緊小心翼翼地將粥碗捧起來,一邊吹氣一邊小心地舀粥送到對方嘴邊。
他一口一口地餵著,那個人的手空下來卻是抬起來毫不客氣地摸著他的頭,這種動作讓艾倫忍不住露出抗議出聲。
「請住手。」
雖然外表只是個小孩,但是他已經不小了,這樣被摸頭很不爽啊。
「艾倫的頭髮很軟摸起來很舒服,因為看不到忍不住就想要摸一摸。」撫摸著他側頰和頭髮的手卻沒有停下來,那張滿是繃帶的臉上露出一點困惑的神色,「討厭嗎?」
「……」
本來想說不喜歡被摸頭,聽到對方坦誠自己『看不見』之後男孩頓時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再開口。
他很快將那碗粥都喂完,一看盤裡乾淨了,長年勤務兵養成的本能讓他端著吃完的盤登登地跑到旁邊的洗簌間,很快裡面就響起了嘩啦啦的水聲。
「這樣利用小鬼的同情心好嗎。」
還在對手中的肉乾慢嚼細咽的白髮男用眼角斜了某人一眼。
為了方便某個看不見的傢伙,盤裡食物和粥碗擺放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即使看不見也不會影響進食。先吃固體食物最後喝粥,這只是某人的習慣而已,並不是因為看不見的緣故。
被斜了一眼的人哈哈地笑出聲來。
「作為病人老老實實地接受別人的關愛不是很好嗎?」
淺黑黑髮色的青年聳了聳肩,笑著回答。
然而,對他的性格心知肚明的裡維卻是毫不客氣地吐槽了他一句。
「但願對著醫師的要求你也還能記得這句話。」
這個從來不把自己受傷當回事的急著找死的傢伙能說出這種話還真是給人一種陽從西邊出來的奇怪感覺。
青年又笑了一笑。
「裡維,看起來他一點都不怕你。」
「啊啊。」
裡維沒有反駁。
除了眼前這個傢伙,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對他一點畏懼之意都沒有的人。
而且這個人還是一個只有七八歲大的奇怪小鬼,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好像只有他們兩人能看得到這個小鬼的樣。
「怕是不怕,不過嘛,他討厭你。」
「……」
無法反駁。
從第一次見面開始,那個男孩就一直用警惕的目光盯著他,而且還一直給他臉色看,那表情簡直就像是看到天敵的幼狼一般,只差沒衝他齜牙了。
嘖,這種奇怪的挫敗感到底是……
「『兵長』?這個稱呼是什麼?不是『戰神大人』嗎?裡維你的稱號什
什麼時候改了?我怎麼不知道?」
「夠了。」
比起那個蠢死了的什麼『戰神』,他到覺得那個什麼『兵長』的稱呼還順耳一些。
心底如此想著,裡維吞嚥下最後一口食物後站起身來,看向坐在床沿的青年。
「你要讓他留下來?」
先不說這個小鬼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光是別人都看不到他這種奇怪的事情就夠讓人覺得可疑了。
「不行?」
「……沒什麼不行,光王閣下。」
如此冷淡地說著,白髮的男端起空了的盤逕自走了出去。
雖然看不到,但是青年仍舊將纏滿繃帶的臉朝著男走出去的方向,而後聽到一聲關門聲。
「啊啊,生氣了啊,傷腦筋。」
只要一生氣,就會用那個覺得蠢斃了的稱號而稱呼他,這都快成了裡維的習慣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被眾人公認為面癱而不好理解情緒的白髮男對他而言真是意外的好懂。
雖然口中這麼說著,他的臉上卻看不出什麼傷腦筋的神色,那一聲自言自語也顯得頗為輕描淡寫。
旁邊廁間裡嘩啦啦的水聲停了下來,男孩的腳步聲傳來,但是並不快,似乎帶著幾分遲疑。
「你在找裡維?他已經走了。」
端著清洗好的盤走出來就忍不住左看右看尋找那個熟悉身影,此刻被毫不客氣地揭穿,艾倫臉微微一紅,頓時有些難堪。
莫名其妙就到了這種地方,他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就看到了那個和兵長很像的男人。
如果說相貌的話只是一部分相像而已,無論是髮色還是其他地方有很多不一樣,認真來說的話,臉的輪廓也有一點不同。
讓他錯認的,是那種氣勢和鋒利的壓迫感。
白髮的男人身上流露出再熟悉不過的氣息和兵長非常相像。
雖然知道自己這樣老是死盯著人不好,但是他就是忍不住要去看,看了又覺得火大,結果臉色就很難看。
啊啊……這樣下去自己都忍不住要討厭自己了……
「艾倫。」
剛走到床邊,一雙手就伸了過來,將他抱住。
艾倫有些認命地任由對方將自己像是抱枕一般摟在懷中,反正反抗也毫無意義。
抱著他的雙手很溫暖,又很熟悉,夾雜著淡淡血氣的肥皂氣息滲入他的鼻尖,沒來由的讓人覺得安心了幾分。
那種熟悉的味道,像是認識了這個人很久……
原本銳利的碧色|貓兒眼放軟了下來,帶著幾分恍惚之色,艾倫抬起頭來,近在眼前的是一張熟悉的下巴的輪廓,鼻樑之上,是將那上半邊臉全部纏繞住的繃帶。
散落在繃帶上的淺黑色的髮絲襯得那雪白色越發刺眼。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了摸那纏繞的繃帶。
「能恢復嗎?」
他小聲問。
「大概還要再過一段時間的樣。」
他在這裡擔心,回答的人卻是一點都不在意的樣。
「你……」
一句話還沒開始,那個人一抬雙手捧住他的臉。
「等——」
艾倫才剛來的及發出一個音,那張纏繞著繃帶的臉已經低了下來。
一大一小兩張臉緊貼在一起,而稍大的那張則是毫不客氣地蹭了蹭男孩軟軟嫩嫩的臉頰。繃帶蹭在臉上那種粗糙感讓人又是癢又是有些發疼。
「放開我——」
艾倫還在手忙腳亂地掙扎,砰的一下,門突然被推開了。
「你又在玩什麼?」
沒好氣的男人的聲音傳來。
在看不見艾倫的他的眼中,某人是正在用雙手捂著自己的臉的奇怪樣。
「嗯……吃完了擦嘴。」
「滾!擦嘴需要這麼大動作嗎!別玩了快點跟大爺我出來!有事找你啊!」
「哦,就來。」
被留下的男孩傻傻地看著那個被部下毫不客氣地訓斥了一頓然後一點也沒生氣老老實實地跟在對方後面出去了的青年的背影……
這真的是那個傳說的英雄嗎!
是他看的方式不對嗎?
傳說中的那個光輝萬丈令眾人臣服腳下的王者……他這才來了一天就看到這個人被部下而且還是不同的部下教訓了次了好嗎!
這要是在等級秩序森嚴的兵團裡,這樣對待上司絕對會讓上司大發雷霆一頓棍棒的好嗎。
對於突然出現的他一點疑心都沒有就這麼讓他留下來真的沒問題?
明明眼睛都看不到還一點警惕心都沒有要是真的遇到危險怎麼辦啊!
那種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閒散樣……而且受傷了吃飯都還要人喂不是嗎?
這種感覺上很弱時時需要人照顧的樣怎麼看都讓人擔心啊!
兀自為那個對自己毫不懷疑的青年擔著心的男孩或許在這一刻,終於有一點體會到了當年他那個金髮的青梅竹馬為他操心操得累覺不愛的心情了。
光的英雄從黑暗中降臨——】
他高舉旗幟將眾人匯聚於他的身後——】
旗幟所指,刀鋒所向——】
……這個所謂的英雄老是抱著他蹭來蹭去還老愛逗弄他的那種樣……一點威嚴感都沒有啊!而且氣勢這種東西甚至連那個像兵長的男人十分之一都沒有啊!
那個人真的是英雄?
雖然知道那都是歷史了可是他真的非常懷疑人類真的是被這樣的傢伙給拯救的嗎?
是不是史書記載錯了將他和那個像兵長的男人給對調了啊!
憧憬之心已經碎裂成渣滓撿都撿不起來的男孩在這邊抱著頭一臉快要崩潰的表情。
「……不行!」
「只能那樣了。」
「我不同意!」
隱隱有爭吵聲從敞開的門外傳了進來,艾倫愣了一愣,下意識走出門向傳出聲音的地方看去。
有好幾個人站在門外的大廳裡正在激烈地爭吵著,一副睜得臉紅脖粗的模樣。
「特洛戰線那邊已經是限了!」
「就算如此也不能讓他去冒險!」
「因為重傷的緣故很久未能露面,將士們心裡都很不安,必須要安撫……」
「那是去送死!」
艾倫看到過兩次就毫不客氣地罵了青年兩次的紅髮男人此刻站在桌前,手啪的一下重重拍在桌上,一臉陰沉暴戾之色。
「就是為了不讓那些傢伙知道他雙目失明的消息才讓他藏在這裡,現在卻要讓他主動現身?」
「我不知道什麼戰略!但是在他的眼睛看得見之前我絕不容許他出現在敵人面前!不管什麼原因!我問你們,你們能確保他的安全?」
紅髮男一句話哽得眾人頓時集體失聲,面面相覷了一眼再也開不了口。
「做不到就給我閉嘴!」
「……收拾東西,準備出發。」
一直安靜地站在一邊任由部下們為他爭吵的年輕人說,像是沒聽到紅髮男說的話一般,語調輕描淡寫。
說完,他就直接轉身向著艾倫站著的這邊房間門口走來。
「別開玩笑了!你這傢伙沒聽見我的話嗎?」
一臉怒意的紅髮男猛地伸手,似乎想要抓住他。
正背對著他向前走的青年像是背後能看見一般,在即將被那隻手抓住的前一瞬突兀地回頭。
那只伸向他的手在即將碰觸他的一瞬間戛然而止,硬生生地停滯在他的眼前。
偷看的男孩碧綠色的眼陡然睜大。
……氣氛一瞬間變了。
他說不出那種感覺。
他只知道,房間陡然改變的氣氛幾乎讓他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那種像是緊緊抓住人心臟的壓抑感覺讓他本能地憋住呼吸,別說發出聲音,甚至就連一絲輕微的氣息都無法輕易地吐出。
淺黑色短髮的年輕人站在那裡,一言不發。
黑髮下雪白的繃帶纏繞著他的雙眼,但是不知為何就讓人感覺到那繃帶下面的目光像是穿透了繃帶而來。
他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說,但是空氣中莫名就有一種震懾感滲出來,陡然間將整個房間的空氣凝固住壓迫得人無法呼吸。
淺黑髮的年輕人只是站在那裡,就讓整個世界就此寂靜。
他是人類之王。
房間裡一片鴉雀無聲,除了低低的呼吸聲。
紅髮男收回伸出的手,後退一步,微微低下頭。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大廳裡其他的人也本能地站直身體,然後微微低下頭去。
僅僅只是一個止步轉身,就令所有人包括那桀驁的紅髮男低下頭去。
淺黑色短髮的青年再一次轉回身,他的腳步聲在這個此刻異常寂靜的大廳中響起。
在他離開大廳之前,所有人都保持著低頭的姿態。
沒有一個人抬頭。
那是人類之王。
他的意志,即是人類的意志。
…………
從剛才起就一直冷冷地斜著身體倚著大廳的柱站著的白髮男此刻起身,跟著淺黑髮色的年輕人的腳步走進房間。
「你要怎麼做?」
他站在門口,看著那正迅速給自己換上軍裝制服的黑髮青年,「眼睛看不見,根本連騎馬都做不到。如果在戰場上表現得一無是處,別說穩定軍心,恐怕最後一點士氣都會被你這副模樣洩掉。」
「我知道。」
深色的披風在空中掠過,輕柔地落在年輕的王的肩上。
然後,他被繃帶包裹住的雙眼朝向了那從他進門開始就一直呆呆地看著他的男孩的
方向,揚眉一笑。
「你會騎馬吧,艾倫?」
「哈——?」
無辜躺槍的男孩愕然。
「……喂,你要帶一個小鬼上戰場?」
「戰場沒有你可怕。」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連你都不怕的話,更不可能會害怕上戰場了。
「哼。」
……
………………
綠瞳的男孩不安地看了看四周,馬匹的嘶鳴聲此起彼伏,不斷從後面傳來。
此刻,他正坐在一匹漆黑得渾身沒有一絲雜色的駿馬之上,坐在他身後的人一雙手臂從後面伸過來,將他小小的身圈在懷中。
他的手握著韁繩,而坐在他身後的人的雙手則是覆蓋在他的手上握著韁繩。
「……」
看不到,所以需要他代替他的眼睛。
方向和韁繩都掌控在他的手中。
而且沒有人能看得到他,所以除了知情人,所有看到他們的王策馬飛馳身影的人都不會認為他們的王眼睛出了問題。
……他可以不做的吧?
艾倫愣愣地看著手中的韁繩如此想著。
這和他沒關係啊。
這都是兩千年前的事情了,而且就算是兩千年之後,他也不打算管這些事情了。
如此想著,他忍不住回頭去看。
映入男孩碧色瞳孔中的是一張年輕的面容,被繃帶包裹著,卻並透出絲毫的弱意,反而越發地滲出一種逼人的銳氣。
呼嘯的風掀起他身後深色的披風,在空中狂亂地飛揚而起。
即使看不到這個人的眼睛,就這樣看著,也能清楚地感覺到對方筆直地投向遠方的堅毅目光。
劍鋒出鞘,一往無前。
風很大,吹得人的臉頰隱隱發痛。
身前沒有任何遮擋物,因為他和這個人身下的黑色駿馬立於所有人的最前方。
那就像是這個雙目失明的年輕的王一力擋在呼嘯的疾風之前,保護著身後的所有人。
英雄永遠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方,用他的身軀將一切未知的危險擋在眾人之前。】
艾倫唇張了張,卻突然說不出口。
他默默地轉回頭,風吹得他眼睛有些發澀,他緊緊地抓住了手中的韁繩。
「出發!」
一聲高喝,群馬嘶鳴,散亂的馬蹄聲在大地之上奔騰而起。
身下的黑色駿馬在飛馳,如離弦之箭向著地平線的方向奔跑。
呼嘯的風刮過臉頰,像是刀一般隱隱刺痛。
艾倫突然想起那個古老的歌謠。
……
光的英雄從黑暗中降臨,為了人類帶來的希望和信仰。
破滅帶來新生。
如牲畜一般圈養的屈辱在此終結。
…………
雖然歌謠一直在傳頌,卻總是含含糊糊,模糊掉了那段古老的歷史。
人們只知道英雄帶領大家走向了勝利,卻沒有人知道,那個時候的人們所面對的到底是什麼,那個籠罩了人類近千年黑暗的陰影到底是怎樣可怕的存在。
「我們到底在和誰戰鬥?」
呼嘯的風聲中,綠瞳的男孩突然大聲喊出來。
「你不知道嗎?」
他身後的人的聲音從呼呼地吹過的風中傳來。
「我們的對手……」
那個將人類視為牲畜肉食圈養著的幾乎不可戰勝的恐怖存在。
那個就算不可戰勝人類也必須拼盡全力將之打敗的龐然大物。
為了人類的未來——
覆蓋在他手背上的手突然握緊了幾分,隱隱勒得他的手指發疼,艾倫聽見那個在歷史的傳頌中帶領人類走向勝利的年輕的人類之王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