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遲衡的柔情蜜意之下,紀策改變了事事躬親的做法,轉而尋找更輕省的途經。如此一來,放手去幹,臣子們辦事反而快了,當然快了難免也出疏漏,相應地,紀策出了獎懲的法子以示督查。
九月、十月在磕磕絆絆的試驗中度過。
一開始諸事不順,但先預後立,規矩被立起來後,堅持實施一段時間就變得順了,悄然之間,整個朝廷都變得更加活躍了,人人為了完成自己的事而絞盡腦汁,恨不能長出七八個手來。朝堂上也爭,也吵,卻不是遲衡在爭吵,而是遲衡笑瞇瞇地看著文臣武將們爭得不可開交,他和紀策所要做的事就是決斷。
白天過得雞飛狗跳,到了晚上,他極少在乾元殿裡呆。
要麼是紀策,要麼是駱驚寒,偶爾也去石韋那裡。有一次,駱驚寒在紀策殿裡說事兒,恰好遲衡過去,天色又晚了,三人就在一起品了個酒。遲衡藉著酒興拽住駱驚寒讓他留下過夜,紀策挑著眉奚落了幾句,遲衡滿不在乎,厚著臉皮說:「紀副使,我給你相的床可是最大尺寸的,睡四個人都綽綽有餘。」
都喝了些酒,紀策想趕也有心沒力。
遲衡愣是與二人同榻而眠。這一次之後,駱驚寒留在紀策殿裡的次數就漸漸多了,遲衡也就不那麼頭疼一身不能三四用了。
十月京城飄起了小雪,德清殿前,丹墀鋪粉。
一般來說,前朝的殿試僅有十人能入。國之初立,遲衡求賢若渴,令會試的前五十名俊才均上京來。
這些人中,有年及弱冠的青年,也有四五十歲的老進士,還有幾個是前朝官吏,幾度沉浮。依莊期的安排,殿試前幾日,莊期將會試的後面二十名單獨放在京城一個普通的莊院裡,這些人有的悠悠閒,有的依舊勤勉。
殿試前的三天,天色朗晴,遲衡信步走到那院子。
院子前是一條賣雜貨的集市,什麼都有,針線磨刀石,都是些小玩意,熱熱鬧鬧。從院子裡走出二人來,一藍一灰。著藍裳的,年及弱冠,端的風流別緻,下巴微揚斜睨眾生;另一個三十五六歲,著灰衣的樣貌普通,勉強稱得上端正,穩重有餘。
灰衣男子大約初來京城,對什麼都感興趣。
藍衣男子則一眼就是恃才傲物的那種,萬般不入眼底。他對灰衣男子流連集市很是不滿,時不時出言相譏風流神仙混官場全文閱讀。灰衣男子好脾氣,他說什麼都一笑了之,兀自問著看著,不緊不慢。
走到遲衡身邊,二人不約而同地停了一下。
遲衡是尋常衣裳,尋常打扮。
藍衣男子掃了他一眼,高揚著頭擦肩而過。灰衣男子卻駐足,他凝目審視遲衡,在藍衣男子的催促之下才戀戀不捨地走了。
方走了幾步,二人停下了,恭恭敬敬一拱手施禮:「莊少卿,學生有禮了!」
站在前邊的正是莊期。
司業少卿,掌天下之書之儒,又是此次科考的主考官,清高又有才學,書生們能不恭敬有加?與二人稍事寒暄,莊期快速走到遲衡跟前。藍衣男子訝然望著二人,灰衣男子倒極識時務地牽他的衣裳走了。
遲衡道:「那兩人是什麼誰?」
「年輕的是淇州裴子滄,年長一些的叫武適。」
遲衡訝然:「他就是裴子滄?」裴子滄年少成名,素有詩名,婦孺皆知,尤其在勾欄之中譜成了曲子,元奚唱遍。這樣的才子來考取功名,怎麼說也該輪到前十名去吧。
「才氣是才氣與應試不同,應試多束縛,反而不容易取得佳績。不過,裴子滄有現在名望,不會在意名次的。我已有意向讓他入主翰林院,你身邊正缺一個主筆的人。」
遲衡搖頭道:「不管名次如何,裴子滄不能放在京城任官,其餘你隨意安排。」
「為什麼?他德才兼備!」
「我不想以後得一個摧折詩才的名號。任官的人,必然是要有德有才氣的,但裴子滄想成大才還得歷練一方。再說了,文章憎命達,太過順利反而不好。」
「……我不明白,他除了太過傲氣,別的都很不錯。」
遲衡一笑,沒有再說,反而問道:「他旁邊的武適是不是那個寫了長篇國策論的武適?」
「武適是長靈州,家境貧寒,自小跟著父親走街串巷賣些雜貨。因父母多病,在他十一二歲時去世,欠下好些債務。武適在十六歲時償清了家中債務,來到淇州,恰好到裴家的布店裡當夥計,他向來上進,白日當夥計,晚上用功讀書,竟然突飛猛進。十年前自立門戶,開有十幾個『武記』鋪子,算是富甲一方,和裴家早不是主僕關係。當然,儘管用功,他遠遠不如裴子滄的才氣,這次他的會試是第五十名,能得此名次,確實不易。但他在民生策論之上,見解獨到,腳踏實地,我已向端寧侯舉薦,可讓他在工部或吏部任職,掌管國之商脈。」
遲衡點了點頭:「難怪,他比裴子滄老練多了。我正有此意,他能給驚寒分憂——我們需要的就是這樣的人。」
停了一下,莊期還是推薦道:「裴子滄的才氣無人能及,本人也很有志氣。」
遲衡讀過裴子滄的詩,的確不錯,宮女傳唱,紀策和莊期也都讚不絕口。不過,若是任官職,又不止需要才氣了:「我當然需要才高八斗的人。不過,同樣是木頭,他們更適合成為盛世的琴弦,而不是朝之棟樑。比如裴子滄,他要是一直這麼傲氣,目中無人,是絕對不能成為一個朝士大夫,先給他個閒職磨練磨練吧,受點兒磨難,說不定寫出的詩書更好!」
良久,莊期微笑:「我一直覺得你一旦有成見,比別人更甚。」
遲衡疑惑不解。
「陛下也曾說過莊期是盛世之臣,我一直不懂。」
說過嗎?似乎與扈爍說過。
「今天才恍然明白微辣嫡婦。想來,當時我執意跟著容越和乾元軍,一定讓陛下當時很為難吧,難怪其他的人都是知事,獨有我一個人是參領,其實是,不知該把我任做什麼吧——因為第一眼就就斷定了我適合亂世。」
遲衡笑了,半晌說:「的確為難,因為你的天賦並不在此,軍策上捉襟見肘,成效不顯。最初,堅決不肯讓你跟著容越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後來,讓你跟過紀策、也讓你跟過石韋,軍務處理過,地方事務也處理過,我一直在試探看你適合什麼樣的位置——司業少卿是最合適的!知事中才氣沒有幾個比得上你的,朝中儒士則學氣有餘,統領不足。你有足夠的才氣、足夠的耐力、以及,當參領時所取得的統領籌劃領兵的能力,是選擇你當少卿的原因。」
莊期雲淡風輕地問了一句:「將容越帶到顏王軍時,你就知道他擅長領兵作戰嗎?你就那麼堅信他是難得的將才嗎?」
遲衡啞然失笑:「我不是神仙。」
「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你將他帶在身邊,教導得無微不至——其實,與他的天賦並沒有多大的關係,是吧?」
「我和他一見如故。」
「所以你還是以第一眼的來判斷,就算容越並不出色你還是會將他帶在身邊,當不了大將軍,當一個小統領也是可以的。所以,我會說,你的偏見更加根深蒂固,如果第一眼被你打上了繡花枕頭的烙印,是很難去除的。」
「不,我堅信任何人都可以磨練出來。」
莊期嘴邊一絲苦笑:「實際上,你還是……你說過,我只適合當盛世,直到現在你也還是這麼想的嗎?」
「莊期,為什麼糾結這種無意義的問題?你還是耿耿於懷嗎!」
「多少有些。」
遲衡駐足,擰眉思量了一下,終於凝望莊期的眸子:「不錯,其實我的想法與扈爍一樣:莊期不該生活在亂世,不該受顛沛流離之苦,更不該沾染到任何血腥和殺戮;你應該在紫星台上,觀風察雲,享塵世香火的供奉,世人的疾苦你憐憫就好。難道我會沒有能力再為莊期築一座紫星台嗎?如果願意的話,幾年前,才奪下元州時我就可以做到——但我不願意。」
莊期的眸子閃過不解。
遲衡微笑:「一座紫星台怎麼夠?一個城池的信徒怎麼夠?我期望天下人都能仰望你!就像現在這樣,即使沒有紫星台、沒有廟宇、沒有香火,但天底下的書生都敬慕你、不信神鬼的無知者也在敬佩你、更不用說被你才學所吸引的平常百姓怎麼追隨你!無需我為你築台,自然有無數的信徒爭先恐後來來仰望你!」
莊期沉默了。
「現在的莊期越來越『德高望重』,仰之彌高,說不定不久的將來,就要成為『帝王師』了,連我也要恭恭敬敬臣服在你的腳下。」遲衡歎道,「但是,當初那個紫星台的莊期做不到。紫星台三百年了,可以更加精研、更加玄妙,同時卻也會越來越狹隘。你性子太清高,最大的可能就是跟你的師父一樣,招二三十個信徒,將紫星台的煙火延續一百年——這怎麼夠呢?直到現在,我才慢慢看到我期望的莊期。」
「我一直讓你失望嗎?」
「……一開始是。但直到你脫離了乾元軍,開始司學之職,而後又開設了萬里書院,就像一飛沖天的大鵬一樣,我也只能望其項背了。」遲衡笑瞇瞇地說,「平常的亂世、盛世,只是打戰與不打戰而已。莊期如今廣設課業,啟百姓之鴻蒙,讓大家知道什麼是生、什麼是悟,又何嘗不是拯救百姓於愚鈍無知的懵懂亂世呢?」
禁錮已久的枷鎖被解開,莊期慢慢展開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