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鴻雪不負使命,迅速易了平常裝束,化名左丘初雪來到乾元軍中。
左丘乃是元奚王朝的皇族之姓,雖然皇族已沒落,仍是讓普通的人很少景仰,即使他壓根兒沒說自己是什麼王之後代。而且易鴻雪為人機警,說話圓滑,倒是很順利地讓卞承的屬下通報上去。
卞承皺眉:「左丘初雪?皇族?皇族的人不可能找我。」
夏斯年吩咐底下人:「你們問清楚什麼來頭。」
卞承卻抬手道:「我大概知道是誰的人,讓他進來吧。斯年,這幾天你也累了,早些回房休息。」
夏斯年不滿地說:「什麼事非要支開我!」
易鴻雪進去時,屋子裡竟然只有一個人坐在案子旁,第一眼就認出了,這人是卞承。卞承穿著比尋常人厚,臉色蒼白,一看就是久病榻前,但即使不笑也似帶著微笑,一雙眸子是異於病容的明銳。
卞承只掃過一眼,易鴻雪就覺得自己被看透了,事實上,他確實被看透了,因為卞承的第一句話就是:「遲衡派你來,所為何事?」
易鴻雪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卞副將軍果然洞若觀火,別具慧眼。易鴻雪為見將軍一面,冒然偽名,還請將軍見諒。」
卞承吹了吹杯上茶葉:「雲麾使易鴻雪?有膽量!兩軍交戰不斬來使,直說吧!」
易鴻雪將信函奉上:「遲將軍特令末將交到您的手上!」
卞承掃了一眼,按在桌上:「還有事嗎?」
易鴻雪道:「鄭太師和九王相爭已久,現在二人握手言好,九王願臣服鄭太師之下,於卞將軍來說可謂是大好機遇。不過,秋後算賬從來都是至理,從古至今沒幾人能逃脫得了,鄭太師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本事盡人皆知。我們遲將軍求賢若渴,我們乾元軍,也從來和九王沒有紛爭,實在是大幸!」
卞承只是微笑。
易鴻雪道:「末將曾是八王爺的家僕,京城之亂之後流落到乾元軍,有幸得以一展才能。不止是末將,飛將牛元、武騎常侍粱宏才、衛尉郭宿、中丞宋和、安撫使嵇季同……這些人都曾是各勢力的部下,均投誠於我乾元軍,得以重任。其中宋和因政績卓著,已提拔為夷州州牧,前途不可估量。武騎常侍粱宏才,先是皇帝身邊的人,因被奸人陷害,後投奔封振蒼,又不受重視,經宋和舉薦成為了一個城領,現因屢立戰功,破格提為大統領。其餘人等,末將就不多說了。」
卞承挑眉,自然是斷然拒絕。
易鴻雪也不再多說,告辭前忽然想起似的,轉身又說:「遲將軍還說,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卞將軍機智過人,自是可以明哲保身,但卞將軍可曾為數萬大軍著想,都是血肉之軀,一腔忠骨,盡付血流。可曾為追隨你的部下和副將著想,他們若是失了城池,在虎將濟濟一堂的鄭奕軍哪還能受到重用?」
說罷,告辭。
見易鴻雪出來,夏斯年迫不及待地進去:「皇族的人來幹什麼?莫非是九王私下又給你什麼任務?」
卞承搖頭:「九王大勢已去,他心知肚明,不會再興風浪。」
「那剛才那個左丘初雪是什麼來頭?」
卞承抿了一口茶,微笑道:「有人好快!鋤頭又準又利,哪有牆腳挖不了!我真要懷疑,是不是咱們這裡出內奸了,我的心思能被人猜得這麼清清楚楚。斯年,遲衡看上去像值得相信嗎?」
夏斯年皺眉:「什麼?」
之前,夏斯年都是奉了卞承的命令按兵不動,跟一個牡蠣一樣敲不開殼,讓人乾著急。但與遲衡交鋒之後,夏斯年的挑釁驟然多了。遲衡反而更加高興,因為卞承不動,他不知道卞承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有動了,遲衡才能從一次次交鋒中看到卞承的實力。
有遲衡周璇佈局,容越的利刃所向披靡。
鄭奕軍的疲態很快顯出,夏斯年的攻防都越來越混亂。十天後,經過多方試探,遲衡在靖南郡最脆肉的四周都埋下了重兵,遲衡躊躇滿志地說:「容越,今天是我最後一次試探卞承了,他願意當然一切都好,他不願意咱們就硬攻,攻下之後立刻揮兵西北向鶴山,咱們越快他就越難銜接上,現在都有些遲了,鄭奕軍的反撲很快的!」
這天,遲衡和容越整肅出征。
與以往的不同,這次遲衡率的是齊整的乾元軍,縱橫如棋。正如遲衡所料,卞承竟然率兵親征了!容越手指前方:「那個就是卞承,穿上盔甲還能看。」說罷要引馬出征。
遲衡將他攔住:「我來!」
那邊夏斯年才要策馬,卞承也將夏斯年攔住:「斯年,我來會一會他。」
夏斯年急了:「你不是他的對手!」
「放心!他不會和我對打,好不容易有這種機會,大戰當前,還是聊幾句好,斯年,遲衡不會在堂堂兩軍之前,與我對戰的。」卞承牽馬而出。
果然,遲衡將大刀置於一旁,手無兵器,引馬上前。
夏斯年才放心了。
兩軍離得不近,所有的兵士眼望著兩軍主將越走越近,心漸漸都提到嗓子眼上了。身後,是十幾丈遠的兩軍,在兩陣中間,遲衡打量卞承:只見他身著輕盔甲,手拿長槍,鐵葉狀的幾片鎧甲護著要害部位。不過在遲衡看來這跟便裝沒什麼兩樣,不經幾下打,看來卞承真的病得不清,連一身鎧甲都承不住。
卞承倒是極少見的彬彬有禮,互報姓名的從容不迫,不像在陣前倒像是酒肆裡邂逅一樣,卞承眼神有意無意地望了自家營陣一眼,眼神流露出不可名狀的情愫。
遲衡開門見山:「卞將軍,這一戰可以不打。」
卞承道:「一年前,我身為九王的將軍,卻不戰而降,眼睜睜看著大好的信北州改旗易幟;今年,我身為鄭奕軍的副將軍,卻守不住區區一個靖南郡。我又有什麼顏面面對數萬將士呢?」
遲衡微笑道:「九王昏庸無能,為人懦弱,雖然擁有三州和皇族血脈,遲早是會被鄭奕吞噬的,僅憑卞將軍一人怎麼可能抵擋——何況開門迎敵的就是九王本人,他貪生怕死,你何必自責?至於靖南郡,從來都沒有說哪一個城池孤零零的還能守得住,董縱天見死不救,你若是領著數萬無辜的將士白白赴死,才是九泉下無顏相見。」
「將軍戰死,是最好歸宿。」
「卞將軍無意再活,但數萬將士呢?夏斯年呢?夏斯年不足十八歲,他為什麼要給一座死城陪葬呢?我若是你,一定會讓他活下去!可是,你要是死了,以他的脾氣一定活不下去——至少在鄭奕軍活不下去!」
卞承眼睛微低,嘴角勾起笑:「遲將軍真是善掐七寸。」
「我還得了一個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聽說你在董縱天面前立下生死狀,靖南郡一旦失守,就是死。明眼人都能看出,董縱天不是要你死,而是將你壓在靖南郡不能動彈而已。不過,你要是失了靖南,副將軍之職肯定就保不住了,夏斯年太嫩了,脾氣又狂妄,離了你他在鄭奕軍不會有好果子。」
卞承冷笑一聲:「不勞你費心。」
「遲某素聞卞將軍練兵了得,任何兵到你手裡都會很快變得規規整整。實不相瞞,我乾元軍征戰過快,但後方兵士練起來太慢,我需要卞將軍這樣的良將,在最短的時間給我練出一支一支的精軍,隨便哪個將軍調遣都能得心應手!但是,卞承,我不會封你任何軍銜。」
卞承反而一怔。
「你放心地在昭錦城安安心心地養病,我會封夏斯年為大統領,由他來負責,一直到——你放心將他放出來。卞承,我身邊有的是良醫,我的眼睛曾經瞎過都治好了,何況你身在壯年,續命而已。卞承,戰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為誰而戰;求生不可恥,沒有人能忍心讓別人跟著自己白白赴死。」
卞承目視前方,前方是夏斯年引馬,一直望著這邊。看不清他的面容,能猜出是滿臉焦慮。
「我和容越都與夏副將交戰過,他年輕氣盛,剛強易折,但容越非常欣賞他。我們乾元軍的將領都是十六七就出來帶兵的,哪個不是輕狂的?只要能勝戰,就有狂妄的資格——鄭奕他是權謀得來的數州,結黨營私,錯綜複雜,我們乾元軍可都是硬生生打拼下來的!只要夏斯年願意打,張狂一點又怎麼樣!」
卞承沉默良久。
遲衡指著夕陽西落的地方意味深長地說:「靖南郡最堅固的地方:一個是城池,一個東邊的武海鎮,還有南金陂——這些地方我都不會攻,只有延清崖、龍原洞、蕪澤鄉、昌平莊,這四處是我的重兵所在。卞將軍,我不願意看到血流成河,你若不甘心,可以去這四處試探試探,三天時間,我願意等你回復!」
望著整肅的隊伍進了靖南郡,容越疑惑地說:「遲衡,為什麼不下令攻擊?」
「再等三天吧,我想讓他再想一想。」
「三天?咱們安州的戰線過長,南北都是鄭奕軍,日夜夾擊征戰不斷,不是我說,董縱天現在也慌腳了,驟然加兵,尤其是才奪下來的泗梨道,眼看就又要撐不住了,再拖下去只怕垮的是咱們。」
「扛住!扛不住也要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