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封府一時熱熱鬧鬧的,連鳥兒的嘰喳聲都多了。
鍾續一點也不怕生,依在遲衡身邊,黑眼珠滴溜溜的轉,給他遞碗遞勺,還貼心地給遲衡加了一勺糖。遲衡端了一碗凝心粉要離開,鍾續倏然勾住他的衣服:「將軍,你去哪裡?」
遲衡撫摩他的手:「給紀副使送凝心粉,他下不了床。」
鍾續疑惑:「他受傷了?」
遲衡面不改色心不跳:「嗯,傷得不輕得躺兩天,鍾續,你先吃著,過一會兒我就回來。」
鍾續蹭的跳下凳子:「我跟你去。」
遲衡拍拍他的腦袋和頭髮:「練長槍去。院子裡有十八般武藝,還有幾桿好槍,好男兒頂天立地,哪能總是跟在人背後?等你武藝高強了,會練兵了,還要你當我的小將軍呢!」說罷,遲衡眉眼一彎,笑得開心。
鍾續卻不上當。
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盯著他,盯得遲衡心虛了,將碗放下來,教鍾續好幾個花槍的招式,這幾個招式卻是以前鍾續教給他的,他一直記在心裡,如今一個長刺,一個長挑,都交還給了原主,心境自是感慨。
鍾續聰穎過人,練一遍就記下了。
練過之後,鍾續意猶未盡。遲衡吩咐宮平將鍾續送到羲和書院去,鍾續一聽百般不願意,即使遲衡一口一個小將軍,還是依依不捨地倚在門扉。
遲衡再三保證過兩天就去看他。
鍾續雖不情願,也不鬧,只是定定地望著遲衡的眸子:「將軍,你可別忘了接我。」
一句話,聽得遲衡心中泛起酸意,放柔了聲音:「你好好練槍,好好跟著先生學寫字,學經略大濟,以後都有大用處,要不然你就只能成為將軍府的米蟲了。」
鍾續聽見米蟲兩字,嫌棄了一下,終於跟著宮平走了。
屋子裡,紀策才醒來,睡眼朦朧,似睜非睜,臉頰蹭著柔軟的寢衣,眷戀不已。遲衡一手端碗,從背後擁住,將紀策環在懷裡:「紀副使,該吃東西了!」
紀策悠悠然:「我還沒廢。」
遲衡笑著湊近他的耳根:「紀副使是嫌我昨天力氣不夠嗎?要不是昨天誰的大腿根抽筋了,我才不會停呢。」
原以為紀策會鬧一個大紅臉,想不到紀策只是悠悠地斜了他一眼:「哼,聽過這句話沒:沒有耕壞的地,只有累死的牛。別狂妄太早,再大力氣也有你叫苦的一天,天報不爽,等著吧。」
遲衡笑噴,壓了上去。
遲衡縱馬到衙署,誰知石韋屬下說他沒壓根兒回。周折好幾個人後,終於有個屬下見石韋往城南獵場去了。
垂柳映綠,錦花如煙。
獵場上,石韋跨一匹駿馬,手執長槍對著一處稻草穿刺,他的動作又急又狠,出槍如游龍出岫,收槍如雁落平沙,槍法圓轉迅疾,鋒刃過處稻草成絮飛揚。穿刺十數下後,石韋忽然一勒韁繩,駿馬奮蹄往另一處稻草垛疾奔,塵土飛揚,石韋驟然俯身,長槍出手,一槍挑過去,右手往左邊一揚,只聽見嘩啦一聲稻草垛轟然倒下。
遲衡看得且驚且喜。
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個動作,非千鈞力道和嫻熟技巧,尋常人無法做到。槍為兵中之帥,何況使槍的人又如此的俊逸非常。遲衡吹了一記響哨,喝起彩來。石韋聞聲,收了槍,策馬徐徐過來。
遲衡狠狠誇了幾句後說:「我一直發愁給鍾續找不到合適的師父呢。」
石韋一策馬鞭:「可惜我沒有時間。」
遲衡策馬跟上並肩而行:「哈,我就隨意說說,季弦如果當師父了誰給我調兵遣將呢!季弦,這次蒲渠之事實在意外,那時情境沒法發出信報,害你擔心這麼多天。」
「平安就好。」
石韋聲音透出疲倦的嘶啞,與一襲平素的栗色衣裳相襯,頭髮風塵僕僕,有些凌亂,幾縷長髮正遮住了一雙眼眸,唯有腰際英姿挺直。石韋一向寡言,這次更沉默了,唯有暖風時時拂過。
遲衡問起前線部署。
石韋簡要敘述了一番,其中對容越所率的五十萬龍曜軍略詳細,因為容越直面曙州以西北的安州和淇州。這兩處的鄭奕軍最是凶狠,而扈爍前兩日剛剛調兵遣將,從縉州的東北部起,撲向安州一隅。
遲衡對安州和淇州志在必得。
衙署內,遲衡精神抖擻,將石韋這一月來的部署案卷詳細查看了一遍,一邊看,一邊思索,直至傍晚。石韋的部署非常好,正合當時的商議,只是遲衡想來想去都覺得這部署缺一個龍頭,將整條戰線一氣提起來。遲衡思慮良久,目光停在了容越的龍曜軍上,又在岑破荊、霍斥、梁千烈的佈局上仔細查看,守得最是艱辛的是玢州霍斥,因為玢州奪得快,但周邊全是鄭奕地盤,地處群狼的虎視眈眈之下。
石韋開口了:「怎麼了?這裡有什麼不對的?」
「我該領兵出征了!如今各州都定下來了,有你坐鎮,我在昭錦城實在很多餘了。」遲衡的目光在地圖上悠了一圈,「不如我在前線,領他們速戰速決,不然總覺群龍無首。」
石韋凝思:「你想從哪裡入手?」
遲衡沒有回答。
石韋道:「玢州固然局勢險峻,但難守易攻,不如先讓霍斥以守為攻;梁千烈和岑破荊主攻淇州;容越和扈爍主攻安州;一定要選一個地方的話,岑破荊處最合適。」
遲衡搖搖頭。
石韋想了一想:「容越嗎?容越的龍曜軍像龍一樣擺開,西北有扈爍為助,已是勝局在握了。」
遲衡笑:「為什麼不能再快一點呢?所有人中,要麼容越要麼岑破荊,只有這兩人我最適合插手進去。因為地勢和形勢所限,梁千烈和霍斥的佈局都太拘束,就算我去了也不一定能有多少改觀。岑破荊和容越兩人,岑破荊佈局嚴密,容越佈陣開闊,我在容越這裡比較如魚得水。」
石韋唇邊一絲淡淡的笑:「我猜到你會選他。」
遲衡好奇地問緣由。
石韋道:「你和岑破荊在一起就像兩把大刀一樣,因為太過霸氣,適合一人領一支軍衝鋒陷陣;容越不一樣,你們在一起就像雙劍合璧一樣,無論一人一支軍,還是兩人一支軍,或者一人為主一人為輔,都很嫻熟自如。」
遲衡笑:「的確如此,你說這是為什麼?」
石韋不語。
遲衡兀自琢磨了一下:「容越的脾性和我很契合吧,他的運兵非常獨到。」
石韋忽然說:「不只是運兵,也不只是脾性,你很喜歡和容越一起所以會覺得領軍更順手吧。我們這幾個人裡,無論處境如何,每次你的選擇都一樣,別人就想讓你插手也沒機會。」
遲衡笑得尷尬:「誰的軍,誰領得順,我若是插手你們都會不自在。霍斥是山大王的習慣,梁千烈曾是我的師父,還有那誰是段敵那邊投誠過來的,想來想去也就容越性子最隨意,我隨便抽幾支軍、隨便怎麼出軍他都沒感覺。哈,要早知道季弦喜歡和人一同領軍,那時我就該……該插手你的石家軍了。」
石韋若有若無地打斷:「你什麼時候出發?」
「越快越好,不超過三天!」
「鍾續呢?」
「紀副使會領去羲和書院。鍾續還小,不能太嬌慣,他的脾性稍微驕縱一下就要寵壞了,去書院正好磨一磨脾氣,文經武略都得通一些才行。」遲衡隱隱地一撇笑,他期望鍾續不要習武,不過,鍾續生就是使槍的,不如順其自然。
「有苗不愁長,等你回來他就,不小了。」
遲衡手指撐著下巴,眼前浮現出鍾續長大的樣子,一定是一襲雲錦白衣,身姿欣長,逆風騎著駿馬,手執長槍,氣勢張牙舞爪。雖然都是長槍,石韋是簡潔凌厲,鍾續的招式一定會更花哨更多變,一如鍾續爭強好勝的性格,就像春日裡恣意抽葉串花的唐菖蒲一樣,倔強,朝氣蓬勃,那麼,驕縱一點兒也是可以忍受的。
石韋起身道:「我這就安排去。」
遲衡伸手將他摁到躺椅上:「季弦急什麼,就算走也不急於這一時,好不容易清靜一會兒,你趕緊睡下吧,眼圈都黑了。」遲衡的手指在石韋的臉頰上劃了一下。
與石韋一起,除了領軍就是作戰,二人再沒有別的話,一靜下來兩人都有些不自在。但遲衡實在不願意石韋在極度睏倦之下強撐著了。斜在籐椅上,石韋半睡半醒,三月陽光暖,他數次睜開眼,看到遲衡在,又閉上眼。如此反反覆覆,怎麼睡得好。
遲衡餘光瞥見,遂移坐旁邊。
花陰潛度,夕陽漫過石韋的臉,睫毛眼影出一道光芒,遲衡一邊翻閱卷宗,一邊將手覆在石韋的手背上,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