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奕的語調壓抑著苦澀:「聽到他的名字你竟能這麼無動於衷?呵,我還是真替他不值啊。當時,他苦苦央求我,求我原諒,求我不要透露真相——他真傻,我不說難道你就不會知道嗎?瞞得過一時,豈能瞞得過一世?可惜我所有的勸告都沒有用,他鐵了心,還以為我在威脅他,和我爭吵,罵我絕情。又說你對他多好,事實又如何?人總是會被表象迷惑,他不信我,他非要赴湯蹈火,我早猜到會是這個結果。」
風冷,遲衡的臉色更冷,一言不發。
鄭奕的聲音漸漸高了,嘴邊的笑既似嘲諷,又像悲歎:「倘若他聽我的勸狠下心來,現在誰主曙州呢?!自己下不了手就罷了,還數次愚蠢地擋著我下手,若不然你就何止是區區的眼瞎?結果呢,他得到了什麼?回來遍體鱗傷還沒好,就拚死要領軍去玢州復仇。我警告過他,一旦被俘他就只有死路一條。他不聽,非說嚥不下去這口氣。遲衡,你究竟給了他多大的錯覺?讓他篤定即使輸了你還會念及舊情?」
遲衡冷冷地說:「你來,就是和我扯舊事的嗎?」
「不,他臨走時說,如果他死了,只求我記得給他撿拾寒骨。口裡雖然說這樣的話,心裡想的是什麼,他無非仍是不相信你那麼絕情而已——我原以為至少會留下一把骨頭,想不到你一紙殺令,將他燒成了灰。我還不信,親自來看,果然已成一一抔黃土。」
遲衡下意識手往下壓,樹幹一點一點刺入泥土中。
鄭奕轉身,直視遲衡:「我對他好,他卻還嫌不夠,嫌我跟兄長一樣,嫌我對他束縛太多,嫌空有一身才華都不能見於世人。每天都怨我,我終於捨不得還是遂了他的任性。遲衡,你到底是哪裡好?你有什麼讓他掛記的?」
遲衡終於開口了,咬牙切齒:「鄭奕,我無情,那你呢?」
他的聲音瞬間振起棲落的宿鳥。
簌簌的一片響聲。
「到現在還自稱他的兄長,鄭奕,你到底是有多虛偽!他從八歲跟著你,你給了他什麼!他二十二歲會離開你來到乾元軍,又因為什麼?任性?到現在你還自欺欺人說他任性?!你踩著公主、皇后的身體輝煌騰達,你冠冕堂皇地當著慈父良夫,他呢,他在你身邊,用的又是什麼身份,無非就是一個戴著面具的神秘人!你給他一句明白話了嗎?你釣著一個餌,釣了他十幾年!」遲衡因激憤而發抖,緊握住了手中的手,「你現在還假惺惺說什麼捨不得!捨不得你會送他到我枕邊來?捨不得你會讓他領著幾十萬軍去玢州?要真是捨不得,當初讓他和紀策交換人質時,你會考慮那麼久!要不是看透了你虛偽的本性他會拚死領兵到玢州?我本不願意殺他,可你呢?你口裡假仁假義,說不會透露真相。但你在背後做的每一件事都促使我親手殺了他!」最後一句,幾乎是怒吼出來的!
半晌,鄭奕說:「遲衡,是你陰險,還是我偽善?說到底,殺他的人,是你!」
遲衡的心口瞬間劇疼。
他想起了木盒中那塊割下來的刺青,如果真的是逢場作戲,就一直做戲下去好了,為什麼還要最後還要血淋淋地揭下一塊皮呢?鄭奕是無恥,卑鄙,可自己呢?半斤八兩,誰也別想給臉上貼金了!
兩個無恥的人在這裡對罵,實在是對宇長纓識人不清最大的嘲諷。
風從書中呼嘯而過,越來越冷。
「遲衡,暗報裡都說你生性多情,我卻知道,你有多無情。」鄭奕的目光微低望鍾續,「一代新人換舊人,今年花勝去年紅。鍾續?初情相續?真是好名字!遲衡,我想知道,假如有一天,他背叛了,你也會大下殺手嗎?」
遲衡臉色一變。
鄭奕繼續說:「鍾續,你今天受的寵都是以前一個人的。你以為他寵你,他寵的其實是別人。不要緊,等曉事之後再傷心吧!後會有期!」
遲衡手中一寒,鄭奕一個側身躲過。
遲衡還要追殺過去,鄭奕的身影飛快消失在林間。遲衡望著他的背影,心口一悸,按住抽痛的地方。鍾續急忙扶住了他,遲衡搖了搖頭:「快走吧!」
未出幾步,遲衡劇咳一聲,掌中吐血。
饒是如此遲衡沒停下,拽著鍾續飛快向前,狂奔了半個多時辰,終於遇上了一戶人家。一問,才知此地竟然是北台府,他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蒲渠在東,北台府在西,中間隔了幾千里,有好幾個地方,無論如何也聯不到一起去。
遲衡鬆了一口氣,至少這裡沒有詭士追殺了。
諨林國本來就是詭異之地,明明是從同一處進去,同一處出來,但卻相差千里,隔同異世一樣。鬼怪志中載有人睡了一覺,醒來隔千里,大概就是如此吧。
遲衡摁住了心口:「鍾續,你去叫一個馬車來,我走不動了。」
當然,只要鄭奕離開了,這些都是小事。
馬車上,鍾續給遲衡順著心口憂慮地問:「將軍,你怎麼了?」
遲衡靠著,咳了幾下,臉色蒼白:「中了他的毒,不礙事。我就納悶,只是一刀那蛇怎麼才撲騰了兩下子就死了,原來是被他下毒了,可能那時,我沾了少許。還好,他沒看出來,不然咱們就危險了。」
鍾續半明白半迷糊。
遲衡想了一想,笑了:「鄭奕生性謹慎,他絕對不會再回來的——幸虧我一直沒讓你和他獨處!」
遲衡半斜在馬車上閉著眼,馬車顛簸得很厲害,他被一次次顛起,頭難免磕在木頭上,砰砰的響,還好頭硬,也不要緊。不多時,一隻手伸過來,墊在他的腦袋下。
每磕一下都有手掌。
不疼了,軟軟的,再顛簸也不疼了。心口還有隻手一下一下地幫他順氣,帶著三天三夜的睏倦,遲衡很快就睡著了。而鍾續雖然累,愣是硬生生地大睜著眼、守著,直到到了昭錦城。
當遲衡神奇地出現在昭錦城將軍府時,紀策形容憔悴,正準備派一支軍趕往蒲渠。
見了遲衡,紀策先是一愣,而後恍然如夢,而後是勃然大怒:「你到底上哪裡去了!你把一堆人撂在蒲渠算什麼回事!整整半個月!你知不知道我……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急!你?你這一身血?受傷了嗎?」
半個月?明明就三天三夜的逃亡,加一天一夜趕往昭錦城啊。
遲衡一問日子,才知竟然真的是半個月。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
再難以置信也好,反正十天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以後再解釋吧,當下的事更急,遲衡急切問紀策:「沒事,我這不是血,容越他們呢?容越岑破荊都發軍了嗎?」
「都發了,石韋統一調軍,你……真的不要緊嗎?你好好歇一歇吧。」
「不要緊。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紀策回答:「依你的吩咐,武師、先生都請了,共二十餘人,武師通十八般武藝,先生曉天文地理。我將軍中將領的子弟、顏家的子弟等,八歲到十四歲的,挑了些機靈的,約有三四十人,都召集到了昭錦,安排在了城南的曦和書院,書院裡應有盡有。」
遲衡舒了一口氣:「那就好!鍾續呢?」
「……剛睡下。」
遲衡慢慢地倒在枕頭上:「紀副使,你命人去夷州城查查鍾續的身世;挑個合適的時候,把鍾續送到書院去;還有,命人去查一查,古典中有沒有諨林國的記載,就在曙州一帶,有黑色的鳥,紅色的草籐等……就這些吧。」遲衡想著臨走時鄭奕的話,心裡到底不踏實,來歷不明不怕,有瓜葛不怕,就怕蒙在鼓裡。後來,暗使查明,鍾續身世清白,城中半數人可為證,與鄭奕無瓜葛,遲衡徹底地放下心來。
所有的事均已部署完畢。
遲衡轉念一想:「把鍾續叫到我這床上來吧,看著,我心裡踏實。」
半晌,紀策回答:「好。」
鍾續幾乎是被人半拖半抱過來的,勉強睜開眼,見是遲衡,趴在他身上耷拉眼皮就睡著了。遲衡給他蓋好被子,撫摸那亂糟糟的頭髮,回頭,紀策不知幾時已出去了。安錯端著藥進來,神情肅穆:「遲將軍,你是我見過的最神奇的人,連木木粉都毒不倒!雖然吐血,但吐出的都是黑血,反而是好事,老天爺,太開眼了!」
遲衡咂舌,多虧沾得少。
要不然還不得跟那條蛇一樣,噗通一聲就死過去了,可知只是吐血算是最輕的。
喝完藥,安錯就出去了。
整個房間復歸無邊的安靜,安靜到很不適應,只有鍾續的呼吸聲。隨著馬車顛簸、時間滌蕩、加上安錯的藥,遲衡的心口已不那麼疼了。他在馬車上睡得多,也不睏,人都散了,覺得空落落的,叫了幾聲紀副使,沒人應答。
而宮平聽見叫聲幾乎是哭喪著臉進來:「遲將軍,那天我們看見你在放風箏就打了一個馬虎,想不到詭士給出現了……然後……然後怎麼找都找不見了!」
遲衡好笑:「這不一切好著嗎?別喪著臉跟死了百八回一樣,石將軍呢?」
「他領兵四下找你去了,現在回程中。」
「紀副使呢?」
宮平還沒緩過勁來:「紀副使?他剛才說去封府處理事務。」
「把他叫來……算了,我去找他。」。
作者有話要說:……
這麼多受受中,小火對宇長纓很心疼
——好吧,都很心疼,不過,別人都得到了遲衡長久的懷念,而宇長纓得到的是,累不愛——唔,這個詞好出戲啊……
小火很喜歡宇長纓的性格啊,張揚,強勢,但生不逢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