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拿著長長的堅硬的被削尖了樹幹,在深林裡穿梭。很快又看到熟悉的血籐葒狇,前方又是充滿黑鳥鳧鷲的詭異之地,遲衡回視席束:「席束,我知道你還留戀這裡,反正是我曙州的地盤,什麼時候來都是來,趕緊離開要緊。」
席束握緊手中被削尖的樹幹:「將軍可以叫我少舒。」
少舒和席束有什麼分別?
遲衡指著烈日西斜:「再不快走,就回不到昨天的地方了。」三日為期,過期不候。
「你這麼相信我們能回去嗎?這種詭異之地,就像天邊忽然開了一道口子把我們裝進去了一樣。」席束輕鬆地笑,「我已做好了一生在這林子裡的打算——這地方不賴,吃喝不愁,與將軍一起,一世之隱再合適不過。」
「那你呆著喂鳧鷲吧。」
當然不可能,席束腳步飛快跟了上來。這邊是血籐葒狇,那邊自然是畏懼葒狇的鳧鷲,遲衡能看到黑色的鳧鷲飛起飛落,很多很多,鋪天蓋地,黑壓壓的一大片,比進來的時候多多了。遲衡停了一停,砍斷葒狇,將每個人的衣裳都染成了血紅色,散發出濃郁的香得幾乎成臭的味道。
遲衡給鍾續蒙住了臉,檢查了每一根樹幹。
「席束,火還沒好?」
火滅了四五次,包含水分的枝葉也不容易點燃,但在三人鍥而不捨的堅持下,腐葉最先燃燒起來,而後蔓延到一株葒狇上,葒狇火勢顫顫微微,映著那圓日,像攤開的一張薄餅。
好在,葒狇地上是厚厚的腐葉,旁邊是一棵大松樹,火勢蔓過去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音。
聲音悅耳如琴弦。
遲衡愉悅地看著火勢驟然向上竄過去,很快火光大盛,火焰張牙舞爪猙獰地撲向每一棵樹,於是,即使不那麼容易燃燒的葒狇也被火焰吞噬了。很快,煙霧籠罩了整個天空,煙霧是迷濛的紅色。
漫天的煙味,和濃烈的香味。
天際,無數的鳧鷲紛紛飛起發出駭人的嘎嘎聲。
三人的臉上都蒙著浸濕的布巾,遲衡說:「快走吧,萬一起風了,火蔓延過來,咱們飛都來不及了。」
三人拔腿就跑。
合著深林裡無數被火勢驚醒的野獸向著最初進來的地方奔跑,深林裡處處是籐子絆腳。而有些可惡的鳧鷲竟然還不怕死地俯衝而下,遲衡飛快地舞動尖利的樹枝,席束也沒有手軟,將鳧鷲打得狼狽不堪,甚至鍾續也不甘示弱,拿著樹幹就朝鳧鷲刺過去。
偏偏風起,火向著這邊撲了過來。
好處是,鳧鷲嗅到葒狇的味道,不甘心地拋下嘴邊的食物,紛紛飛遠了;壞處是,火幾乎是撲著三人的腳後跟來了——這片深林千百年來,第一次發怒了一樣挾風雷之勢而來。
鍾續年齡小手腳很快,席束就弱了,遲衡數次將他拽起。
火勢迅猛,飛禽走獸都被驚起,席束正跑著,忽覺得前方異常安靜,覺得不對,才一停滯,遲衡和鍾續就跑到前邊了。席束猛然駐足,因為他的前方,有一條大蛇盤旋著,橫住了去了。
席束的冷汗往下流。
他抬不起腳,就這麼和大蛇對峙著。前方,夕陽西落,薄暉漸漸收了,像滑落深林的輪子一樣拽都拽不住——夕陽落下,只是一瞬,假如真的如野史志所述,那說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出去。
後邊是熊熊烈火。
這條蛇卻盤旋蠕動著不願離去,它的身下,有幾顆橢圓形的白色的蛇蛋。席束的汗珠一點點落下,他舉起了尖利的樹幹。
嘶……
大蛇高昂起頭,驟然向席束衝了過來。
在席束樹幹高高落下時,大蛇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血從它的眼中迸射而出,大蛇的蛇尾驟然向席束甩過來。但已經遲了,遲衡尖利的樹幹狠狠地插進了它的七寸。
席束站在原地,汗透重裳。
遲衡三下五除二將那蛇打死,抽出了蛇眼中的匕首,把發愣的席束手腕一拽:「傻愣著幹什麼,趕緊走!」
夕陽一寸寸退下去了,煙霧很快籠罩上去。
三人一路狂奔。
他們很快又迷路了,在奔跑中,不可能再去尋找那一個個留下的標記,而深林的每一個地方看上去都如此的相近,天空被濃密的煙霧厚厚地籠罩著。
天際的火光刺目。
遲衡望著四周,忽然說:「往那裡跑!」
席束來不及問原因,就跟著遲衡逃命一般奔跑起來,眼前掠過一棵一棵的樹木,以及一個一個的野獸,但沒有一隻野獸有空停下來,因為都是需要逃命的。野獸比人還快,一隻野鹿飛揚著蹄子掠過了他們,還有一群狼從不遠處疾奔。席束幾乎產生了錯覺,以為自己也是一隻逃命的野獸。
遲衡三人沒命地跑著,落日不知何時落下,夜幕不知何時降臨,野獸們不知何時消失了蹤跡,在鍾續和席束都氣喘吁吁的時候,遲衡忽然停下來:「席束,沒有火了?」
那股馥郁的濃湮沒有了
席束扶著一棵大樹拚命喘氣,大口大口喘氣,他勉強抬起頭來,天際,清明一片,一鉤彎月在天際緩緩,光華溫和,映著深林,無比寂寥。
鍾續也是上氣不接下氣,緊緊拽著遲衡的手,驚異地看著那一勾月。
三人不再跑。
只是向前走著,向著月亮而行,時不時深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小松鼠從樹上掉下來了一樣,聞著春日裡特有的潮濕的味道,遲衡忽然想起紀策在信中的薄箋上的字:涉潭,林裡,月上始歸。
彼時,紀策的心情應是愉悅的吧。
「遲將軍在想什麼?」
遲衡回到現實:「什麼?」
席束用樹幹撥開了灌木:「遲將軍剛才望著月亮,露出一絲笑,像是回憶什麼極好的往事一樣,連我看了都覺得羨慕。」
「羨慕什麼?」
「羨慕你現在想的事、想的人,我一直以為遲將軍征戰殺伐,一定是個滿臉凶相的人。」席束低下頭笑著說,「想不到我錯得這樣離譜。」
二人說著聊著驅逐著陣陣睏倦。
不知過了多久,在鍾續實在走不動時,前方出現了燈火,鍾續高興得跳了起來:「啊,有人家了。」
熟悉的燈火,仿若久別重逢。
感慨萬千之後,遲衡笑著將衣裳解下,解下腰間繫的清水竹筒,浸濕了一塊方巾,蒙在了鍾續的臉上,鍾續納悶地要扒下來:「現在沒有大火了呀。」
遲衡按住濕巾,轉向席束:「你是誰?」
席束凝望他。
遲衡目光瞇了起來變得冷峻,二人對視,席束的嘴唇慢慢勾起來:「遲將軍什麼意思?」
「還需要明說嗎?一個普通人,怎麼可能有你這種膽識?看似手無縛雞之力,卻敢在一個荒涼廟宇中尋一夜去,以及,和一條蛇對峙。並且,才走出深林就想要對我們下手,翻臉不認人嗎?」
席束依舊含笑。
鍾續緊張地看著兩個人,遲衡握緊了鍾續的手,將他掩在自己背後。
遲衡側頭說:「席束?席少舒?容貌不是唯一能辨識人的地方,言行,舉止,甚至一個眼神都能讓人察覺出來。」
席束慢慢收起了笑。
遲衡繼續說:「你對自己太自信了!毫無掩飾地再次出現在我面前,你以為變了容貌我就不認識嗎?瞎過一次的人,對之前發生的事比刻在腦子裡還深!」這個人,就是瞎之前,出現在辣粉攤上的人,當然,容貌並非現在的容貌。
席束終於開口:「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你走出廟宇的那一刻,神情自信,一切盡在掌中——即使容貌不一樣,這份神情別無二致,以及,許多其他。感覺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東西,既然想掩飾自己的身份,就不該與人頻繁接觸。」
席束喃喃:「原來這麼早,又為什麼要救我?」
遲衡沒有作答。
席束慢慢地展開笑容,下巴微揚,正與廟宇前一模一樣:「本能嗎?還是有別的原因?為什麼不猜一猜我是誰呢?」
誰能問出如此自負的問題呢?誰會以為自己一定能猜出他呢?誰與自己處處為敵呢?
遲衡凝思一下:「鄭奕?」
「果然,厲害!為什麼在諨林國時不點破呢?」
遲衡看著眼前的鄭奕,想不到,如此的近,他曾以為會在征戰中對決,卻沒想到,共度了一次奇妙的際遇。為什麼不點破?雙方的境地不是一樣嗎,遲衡冷靜地反問:「你,又為什麼不在諨林國動手呢?」
在沒有人的險地荒境裡,即使是宿敵也不得不相互依存,而一旦到了平安地,立刻又會變成狹路相逢的仇敵。
鄭奕後退了一步,笑容迷幻,只是他無法再如以往一樣混入人群之中:「原來,我們的顧忌都一樣,你我都失去了殺死彼此的最好時機,既然如此也無需掩飾了。我想知道,剛才你在想著誰?是長纓嗎?還是別人?」
「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