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子峽與旌塔城相隔不遠。
翠子峽是旌塔城的天然屏障,翠子峽在,則旌塔城在,攻不下翠子峽,壓根兒就到不到城下。寒冬臘月,翠子峽高峻險要,堅冰如石。岑破荊容越見了,忍不住歎,此處真是天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不是想強攻就能攻下的。
遲衡仰望翠子峽,也心生喟歎。
但他豈能兵止於此?既然宇長纓能奪下,乾元軍就能奪下。遲衡才生出這個念頭,岑破荊回過頭來說:「一個法子不能用兩次,從外部很難攻擊,不知道有沒有什麼能讓他們禍起蕭牆?」
奸細也不是信手就能拈來的。
遲衡沒發話,一直隨軍的左昭發話了:「如果遲將軍願意出手,這事也不難辦。」
左昭的法子比較毒,讓遲衡給宇長纓寫一封信,就雲裡霧裡寫幾句,無非思念詢問,然後曲折遞到秦汝錚手裡。宇長纓曾是誰的人,乾元軍鄭奕軍兩軍將領皆知,由不得秦汝錚不提防。
沉默之後遲衡還是執筆。
落筆飛快,筆觸幹勁有力,左昭念一句,他寫一句,唯獨寫到「思甚」二字時輕抹了一筆,像無意間劃過一樣。這種捅遲衡自己心窩的計策,左昭念著也覺得有些不忍,反而是遲衡,越寫越平和。
寫完之後,遲衡說:「左昭,你再準備些信物,多刺激秦汝錚幾次。宇長纓這人性格傲氣,易起爭執,不怕他們吵不起來。」
只要鋤頭揮得好,沒有牆頭挖不倒。
遲衡這一招離間並非一劑就靈。秦汝錚不糊塗,接了信函他首先就覺得這是個離間之計,宇長纓絕不可能背叛。不過轉念一想,還是交到宇長纓手中的好。宇長纓接了信,臉色大變,看了好幾遍,將信生生揉碎。
一次兩次,秦汝錚發現宇長纓的動作特別大,每次都跟暴怒一樣。
旁邊有人看不慣宇長纓的張揚,尤其是從翡林逃到旌塔城的主將蒲邈,因為他的疏忽致使援兵不及,先失金雲山後失翡林,宇長纓氣得將他大罵了好幾頓。
蒲邈心中有氣,又嫉恨宇長纓青雲直上,少不了在秦汝錚說幾句宇長纓的壞話。三人成虎,秦汝錚遂多次詢問宇長纓,甚至直接探問他和遲衡之間的私事,擔心餘情未了。宇長纓果然激怒,直斥秦汝錚多疑。
二人不歡而散。
宇長纓洞察如炬,知道誰在耍背後陰招,回頭又把蒲邈訓斥了一頓,說他鼠目寸光,因此蒲邈更加與他格格不入。
除了離間的信函,遲衡還多次給秦汝錚送去了挑釁的信,說他膽小如鼠不敢應戰。而宇長纓則勸秦汝錚置之不理,免得落入陷阱,現在天寒地凍,只要鄭奕軍不出戰,乾元軍壓根兒沒辦法。
如此幾天後,在翠子峽的乾元軍後兵士就跟雪消了一樣,悄然不見蹤影。
懷恨在心的蒲邈再度進讒,說是不是乾元軍得了什麼消息,所以瞬間轉變戰策——這意思直指宇長纓。秦汝錚心中動搖:宇長纓本就是鄭奕欽點的軍師,之前一直沒有隨軍過,秦汝錚和他並無深交,一旦有了嫌隙,則見風就漲。
且宇長纓生性強勢,和同樣強悍的秦汝錚並不那麼融洽,二人因此爭執越來越大。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終於有一天秦汝錚爆發,說一定要為翡林、金雲山之恥報仇雪恨,絕對不願意再當縮頭烏龜。所以,當遲衡忽然領兵來翠子峽叫陣時,秦汝錚竟然親率重兵引馬跑來對陣。
遲衡暗自欣喜,與秦汝錚陣前交鋒。
單挑時他留了一手,與秦汝錚戰了個不勝不敗;等兩軍交戰時,他故意令乾元軍兵士怯陣,不多時就退了下來;且令容越岑破荊等按兵不動,不要露出真實陣容。秦汝錚很是高興,他第一次與遲衡交鋒,發現無論遲衡還是乾元軍都不如想像中那麼兇猛。
後來又幾次爭戰遲衡都敗下陣來,就歇了幾天。
其時已近十二月上旬。
秦汝錚越發高興得不像話,蒲邈跟著小人得志,少不了對宇長纓冷嘲熱諷,說都怪他一直強調乾元軍的厲害之處,害得鄭奕軍一直保守應戰,不然,翡林和金雲山早就奪回來了。
宇長纓直斥他無知。
至此,知道乾元軍不過爾爾,秦汝錚的心思自然是漸漸偏向攻擊了。蒲邈本來也是悍將一名,並非只會耍詐的無能小人,見情勢鬆動,便自動請纓要去守翠子峽,以報翡林被滅之仇。
宇長纓一見此情形據理力爭,說堅決不能出戰。
他越是如此,秦汝錚就越是起疑。非但秦汝錚了,就連底下的其他將士也都對他頗有微詞。在蒲邈的堅持之下,秦汝錚將蒲邈派到了翠子峽。最末,宇長纓幾乎是咬住口中的血說:「如果失了翠子峽,旌塔城必毀無疑。」
這一句惹得秦汝錚大怒:「旌塔城有我在守,也是堅城一個,難不成我們連一個城都守不住。」
二人相爭已經至此。
且說隔了沒幾天,遲衡只領了一支軍就開始挑釁翠子峽。蒲邈早就想一雪前仇,領軍來戰。遲衡這一次卻施的是糾纏戰術。就像那撈月的猴子一樣,一個連一個,最底下那個猴子不慎,就都給勾到水裡去。
所以蒲邈出戰的人數越來越多,贏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他也越來越驕傲。
終於在一次正面激戰中,蒲邈率領了翠子峽的大部分兵士出戰,以為可以一舉殲滅遲衡時,忽然間擂鼓大作,容越、岑破荊、梁千烈同時領兵爆發,一舉將他的領軍覆滅。而後就是烈火猛攻翠子峽關口,翠子峽已失多半將士,主心骨全沒了,兵士一看,關下的乾元軍兵士如潮水一樣,遲早要將這麼衝垮。
兵貴士氣,翠子峽士氣全無,半日猛攻之後,遲衡一刀當先將翠子峽拿下,而就在此時,聞訊而來的旌塔城援兵也正好趕來,雙方又是一場激戰。乾元軍兵士早就在翠子峽鬱結已久,好不容易得此機會,個個都戰得賣力,氣勢沖天。
激戰之後援兵被擊退。
遲衡坐在翠子峽上,望著已打得疲乏的容越,調笑說:「終於拿下了這塊硬骨頭,還有勁沒?」
容越眼睛一橫:「我累是一會會兒的事,緩過來勁頭比牛都大!」
宇長纓猜測得對,失去了翠子峽屏障的旌塔城就失去了六層防禦,而乾元軍四個最驍悍的將領均集結於此,豈是一般的凶狠。秦汝錚自恃旌塔城堅固,宇長纓卻知道,遲衡攻下的堅固的城池無數,多少城池固若金湯不也被他拿下。
因此,宇長纓少不了說上兩句。
秦汝錚自知失策,但人皆有自負的一面,他知道是疏忽了,轉念一想卻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比如宇長纓一直固守,導致鄭奕軍連失先機,所以反唇相譏。
宇長纓氣得不像話。
二人比以前爭執還要多。兵臨城下,宇長纓這一次反而主張出戰攻擊,因為鄭奕軍的兵士充足,乾元軍兵士連連外戰已經疲乏;而秦汝錚主張防守,保存兵力,因為他對如烏鴉一般的乾元軍兵陣心生畏懼,同時,急向鄭奕求援——只是,他萬萬沒想到,他望穿秋水的支援被紀策攔在了半路,前行不得。
他們一爭執,就便宜了遲衡。
左昭連施計策,容越的佈陣層出不窮,遲衡和岑破荊秉承以前的迅猛攻勢。秦汝錚不出,反而給了乾元軍喘氣的機會。等秦汝錚真的出征時,遲衡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滅一雙,生生把秦汝錚壓制得喘不過氣來。
再堅固的城池也有被搗毀的一天,何況是遲衡這種搗毀一切的粗蠻攻略,只瞅著了旌塔城西北角這一處攻,壓上全部兵力,連續五天五夜沒有停歇,終於西北城角的城門轟然塌下。
這一塌,乾元軍歡欣鼓舞,潮水湧入。
遲衡一馬當先,一把大刀劈開渾沌乾坤,所到之處見者戰慄。乾元軍個個都是猛將,手起刀落,比悍匪還驍悍,恰此時,天降大雪,鮮血四濺,一時間白雪染血觸目驚心。
好一場征戰殺伐,遲衡最終一刀一個殺出一條血路,在旌塔城的中央,他看到了離別不久的那人。
宇長纓在白馬之上,目光木然。
他也射箭也殺敵身上沾滿鮮血,但他挽不回頹敗之局勢,一個一個兵士就葬身於此處,他自己也困在城中無法逃脫——宇長纓看著與容越廝殺的秦汝錚,心想本來可以敗得不這麼快的,可惜,可惜還是敗了。為什麼?因為秦汝錚自負?因為蒲邈愚蠢?因為鄭奕軍的兵士不如乾元軍兵士強悍嗎?宇長纓摀住胸口,有鮮血似要湧出,他只知道壯志未酬,恨,不甘心,還有生不逢時的痛!
宇長纓憤然舉起手中的武器甩向了兵士,而後駿馬奮蹄試圖突出重圍。
匡的一聲。
宇長纓的武器被震了一震,打偏了,回頭,是曾經「救」過他的岑破荊,一刀阻了他的攻擊。
宇長纓扯馬繞行,試圖越過層層疊疊的屍體,在駿馬高高躍起的一剎那,一聲長嘯,駿馬跌落在地,宇長纓就地滾了幾下,等站起來,後方,手執兵器快馬如墊的容越追了上來。
宇長纓絕望了,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一把大刀橫在眼前。
宇長纓抬起頭,對上了遲衡熟悉的峻刻的臉龐,以及深不見底的眸光。那雙眸子,曾經溫和,曾經戲謔,曾經茫然,曾經失明,曾經在復見光明時迸射出仇恨,但此時,只有深不見底,看不出任何情愫。
宇長纓慢慢地坐下來。
白雪皚皚,很快覆蓋了屍體,也覆蓋了他華麗的衣裳,他望著眼前冰冷的烏黑的大刀,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