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衡挑眉一笑,避重就輕:「承蒙霍大哥瞧得起,當頭的還是容越。容越、岑破荊和我三人一起,我也是能做得了主的。實不相瞞,壘州也被封振蒼壓制得不行了,如果壘州一敗,封振蒼就更囂張了。霍大哥,元奚戰亂已十年,分久必合,你也不得不承認,在顏王軍佔了夷州時,夷山軍就失了先機,再不抓住最後一線希望被吞噬也是難免。」
霍斥沉吟:「你倒是會說。」
「不,我只是擺事實。我知道霍大哥不願意居人之下,但世事迫人,霍大哥何不嘗試與我們連橫呢。當前,炻州也將和乾元軍合併……罷了,這就不細說,因為炻州壘州都曾是顏王軍,好說。」遲衡一句掠過。
「你是說,紀策願意歸屬乾元軍?還是怎麼的?」霍斥困惑。
遲衡眸子發亮,淡然笑道:「自然。天底下早都知道沒有了顏王軍,他也不能偏居一隅,夷州元州一旦旁落,炻州撐不了幾天。我這次去炻州,就是細談軍階分屬的……這是秘事,霍大哥可要保密。」
霍斥哈哈大笑:「果真如此的話,也瞞不了幾天的啊,連橫之後,你們當如何。」
遲衡越發自信地坐下,就這桌面劃起來:「元州段敵馬上就撐不住了,說相助也好,舊日同袍也好,我們奪回元州都很順其自然,一與鄭奕相抗,二與矽州連橫,去年我就和矽州麻行之……呃,細的我就不說了,霍大哥,連橫乾元軍,也就形同歸屬顏王軍,將,都是這些將。」
「有點意思,這是你們商量好的嗎?」
遲衡臉不紅心不跳:「不錯,紀副使雖然不擅帶兵作戰,但運籌帷幄是一把好手,你信不過我,還能信不過他。再者,朗將……朗將……」心抽了一下,遲衡緊了緊手指。
霍斥望著他。
遲衡深吸一口氣:「朗將替顏王軍都把路鋪好了,他暗下都把棋盤布好了:比如矽州的麻氏、苦茲郡王、夷山軍,原本還聯合安州暗抗鄭奕、連橫西北諸郡壓制西南王。只可惜,他出了意外,所以顏王軍才分崩離析。而這些關係,都還握在紀策手裡。」有些是真的,有些是編的,顏鸞確實暗布棋子,井井有條,可惜一子落,全盤散。
霍斥凝思:「這樣,你先去炻州,回來要不了一個月吧,我給你答覆。」
遲衡一抱拳:「遲衡靜候佳音!」
婉拒了霍斥的挽留,遲衡日夜兼程趕往炻州。到底是太平,炻州水清人閒,屋樑下見燕子啣泥飛來飛,田中的農人忙忙碌碌一派農忙景象。遲衡的馬極快,狂奔了七八天,趕在城門關的前一刻,輕車熟路奔入炻州城。炻州城的青磚綠瓦依舊,小巷裡常有花飛出牆頭。
將軍府裡卻沒人。
遲衡找了一圈,來到了太守府,找不到紀策,先找到太守駱驚寒也一樣。府前,護衛將他的馬攔下,遲衡說了來意,護衛硬邦邦地說:「今日天色已晚,有什麼事明天再來吧!」
遲衡知道倔強無用,便牽著馬沿路走了一走。
都是舊路,看之不忍,客棧在城的那一頭,他步履緩慢地走在路上,路上無人,只有篤篤的馬蹄聲異常清晰,路過將軍府時,他站定了,心中湧上一陣陣情愫,他記得裡面的每一個地方,還有一個大大的蓮花池。
眼睛越來越模糊。
他彷彿能穿透高牆看清裡面的每一棵樹每一支花,凝望著高牆,他漸漸失神。他想得太過認真,所以不知道在背後有人悄然而立。不知多久,他回身,一個恍惚。
「……石韋?」
石韋穿著鑲暗紅花邊的黑裳,眸子裡說不出的情愫:「你……回來了?」
遲衡收回心思,將馬背一拍感慨:「多日不見,石將軍還是這麼英姿颯爽!我來,是想找一下紀副使,不知他住哪裡?」
「紀副使和端寧侯外出,明日才回,進將軍府再敘吧。」
原來,兜兜轉轉,石韋又回到駱驚寒身邊。
牽著馬默默地走進去,將軍府處處兵戈,侍者將好酒好菜端上後悄然退下。見石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遲衡謝絕:「我近日有疾,喝不得酒,喝茶就好。」
石韋沒有勉強,見遲衡只吃素菜,問:「你是受傷了嗎?吃肉喝酒都不行?」
遲衡笑:「不是,舊疾。」
將軍府極軒敞,初夏的夜空也澄亮。
憶起往事,遲衡問:「石將軍,不知朗將的家人被安放於何處,一切可安好?」
石韋道:「在一處偏遠的山林裡,戰亂蔓延不到,你大可放心——我答應過他,不會告訴任何人地址。最後一撥被劫的人中,其他的人陸續被救出,唯朗將的大哥顏王還在鄭奕手中。朗將的母親,許是知道自己兒子出事,所以,未過多久就仙逝了。」
遲衡黯然,一口一口地喝著茶。
「你來炻州不會就為這一件事吧?聽說你在曙州……你現在在哪裡?夷州嗎?還是……炻州也不錯,都是原來顏王軍的人,你不妨留下。」
遲衡笑了:「壘州軍現在已是乾元軍了。」
石韋一怔迅速反應過來:「可喜可賀,你是乾元軍的首領了嗎?」
「當然不是,乾元軍的頭領是容越,我和岑破荊算是他的左右臂膀,但都是這些人。」遲衡又將壘州的事、三人的事簡單一說。
石韋點頭:「你們三人,倒是不錯。」
說起來,岑破荊和遲衡是從駱驚寒石韋等人手裡把壘州奪來的,如今能心平氣和坐在一起喝茶,實在難得。
旅途勞頓易累,二人對月飲茶,未過多久就歇息了。
睡到半夜遲衡又夢魘了,夢見到處都是血淋淋,他站在一邊火海中炙烤,烤得痛不欲生,尤其是心口一陣陣絞痛,痛得撕心裂肺,痛到恨不能把心挖出來摔地上。
輾轉反側到了天明。
睜眼一瞧石韋坐在旁邊,一臉憂慮,遲衡就知道自己又把人嚇到了,一摸身上全是汗,跟水裡撈出來的一樣。
起身,舒展了一下骨頭,展了展腰背,清風襲來,脫了火海,渾身輕鬆無比,遲衡沒事人一樣,故意跳了一跳,笑道:「沒事,一到夏天就容易做噩夢了,把你嚇到了嗎?」
早飯除了點心,還有一大碗烏黑的茶,石韋道:「郎中說你火氣太旺,沒什麼大礙,一天三餐喝這種茶就好。」
味道很熟悉,遲衡聞了一下知道是尋常藥草。
石韋姿容很是俊美,卻毫無女氣,尤其是一身黑衣尤為挺拔,遲衡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看得石韋側過臉去。遲衡連忙收住眼捏住鼻子咕咚咕咚一口灌下。
卻說才喝完。
就聽見悠揚而熟悉的一聲:「遲衡?來了炻州不找本侯就罷了,本侯站了半天都跟屏風一樣,也不見你看一眼。」
遲衡扭頭,對上了駱驚寒一雙若水杏眼,如水波一樣,扇得心裡瞬間起波。
遲衡忽然摀住眼睛。
駱驚寒連忙問:「你的眼睛怎麼了?」
遲衡死死閉眼伏在桌子上,鬱悶地咬牙切齒:「三年前遇上了一個庸醫,吃壞了藥,現在舊病復發了!」且不提駱驚寒又是打趣又是逼問,也沒問出個一二三四。不過至始至終,遲衡都不太敢看石韋和駱驚寒二人。
安錯那句話縈繞心頭。
——「你看一頭母豬都會覺得秀氣。」
這可糟了,難怪最近,自己看誰都覺得相貌端正,遲衡後悔不迭。可是安錯的那種草藥哪裡找呢,遲衡揪住郎中問,郎中把疑似的藥都擺了出來,全部不是。
遲衡一咬牙,忍忍算了,反正呆不了多久。
有駱驚寒的指引,遲衡迅速找到了紀策。初一見面,遲衡愣了一愣,他想不到紀策會那麼憔悴,削瘦得肩膀都凸出來了,即使如此,臉還是帶著笑意,紀策眨了眨眼:「遲小子,這一年你都去哪裡了!」
遲衡默不作聲。
「傻了?怎麼不說話?連人話都聽不懂了?」紀策偏了偏頭,笑了,眉梢一道細細的紋。
遲衡鼻子一酸:「紀副使,你瘦了很多。」
「瘦怎麼了,瘦有風骨,瘦了才能道骨仙風,你呢,上哪裡弄得眼睛都是青的?不過,看著倒是又高了——二十不會再長個子了吧?」紀策笑瞇瞇站著,手指在書卷上輕敲。
熟悉的動作。
遲衡無法強顏歡笑,遂直視他:「紀副使,顏王軍散了,你準備在炻州一直呆著嗎?你瘦了很多,朗將在的話,他一定會很心疼的,他以前對你……對你那麼心疼。」
紀策一頓,嘴角再度彎起:「臭小子吃哪門子醋?」
「……」
「沒事盡吃什麼乾醋,顏鸞聽到這話一定要氣活了,我和他真要有什麼還能輪得到你?還不讓人有個竹馬竹馬!我和他自幼相識,關係清得跟水一樣,一丁點兒雜質都不容。」紀策宛如無事一樣說著,眸子閃爍發亮。
遲衡默然。
紀策再沒有說話,眼角瞥向窗外,不看遲衡。靜默了一會兒,遲衡艱難地開口:「紀副使,人死不能復生。」
「這話不該是我來說的嗎?」
「……」
「你為他屠了一座城,為他跳了崖,都過了一年多了,還一提他就要死不活的樣子,看你現在這灰頭土臉的倒霉樣子,不是該我來勸你嗎?人死不能復生,以後的漫漫長路,總得好好的過。」紀策輕描淡寫,眸光一閃,睫毛若有濕意。
遲衡起身將紀策抱住:「紀副使,別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