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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行坐在一塊高高凸起的石頭上,由上至下俯視。
「你要去哪裡?」
去哪裡?遲衡從沒有想過!他甚至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只知道青竹寺、青竹山而已,修路時也聽那些工匠們聊起過世事,但遲衡每次都有意地逃避了。
要離開青竹寺嗎?
遲衡沒想過會來到青竹寺,正如他也沒想過會離開,他來的時候是兩手空空……不,他還有一把刀。
想起重刀,遲衡的心莫名地騰起一團火。
驅散冷靜的火。
遲衡來到上次小栗子領他去的地方,撥開柴火,果然熟悉的刀靜靜地躺在了那裡,刀沒有鋒刃,其貌不揚,用手一摸,還是很鈍很鈍的笨拙。遲衡長歎一聲,這把刀緊緊纏繞著他始終都甩不脫,心中那團煩亂的火,在觸摸到重刀時驟然停歇。
有人聽到木魚聲就安靜,有人到了水邊就平和,難道自己要拿著刀才踏實?
遲衡猶豫著,終於將刀放歸原處。
次日,遲衡本要去鑿剩下的石路,不想一大清早就遇到一個不利落的事。
這事說來也平常。
林府的三公子上山來,方丈將他迎進偏堂,讓他兀自泡著松子茶。來青竹寺的人多了,就雜了,卻說有一潑皮也上山來,不知怎麼的轉到了偏堂,遇上了林三公子。
見林三公子喝茶,潑皮也倒了一杯茶。
二人不知怎的就一個看一個不順眼,林三公子養尊處優頤指氣使,潑皮則罵罵咧咧一副無賴樣,三言兩語不和,潑皮忽然耍起性子,拍案而起,抓起茶杯潑了林三公子一臉。
林三公子也怒了,也不管是什麼抓起就扔過去。兩人均年輕氣盛,一個不讓一個。
眼看桌子翻,椅子裂。
正巧遲衡要出門去,見此情形,大步過去大喝一聲:「都幹什麼!」
林三公子和潑皮瞅了他一眼,又打開了。
尤其是林三公子,力氣不大所以撿的儘是法器往潑皮身上砸,那法器不比木頭,僧衣、木魚、蠟燭、香等被砸得一地就是。遲衡大手劈過去,隨手一掌將林三公子推倒在角落,把他手裡的東西奪下來。
林三公子撞在角落驚了。
潑皮也沒長眼,搬起凳子還往林三公子身上砸,遲衡只手一攔,拽住凳子腿回身往潑皮身上一推。
那潑皮應聲跌倒在地,噗通一聲凳子砸了自己的大腿。
一時都靜了。
那潑皮回過神來起身還罵罵咧咧,嘴裡的髒話一句比一句臭。遲衡二話沒說,上前狠狠拽過去,一腳將他踏翻在地,提起拳頭就往潑皮身上砸過去,拳頭如暴雷一樣砰砰作響,幾拳下去那潑皮沒聲了。
遲衡一愣。
收住了拳頭,只見那潑皮已經快翻白眼了,就在此時忽然有人抱住了遲衡的腰部,遲衡後肘正要撞開,聽見恆素熟悉而焦急的聲音:「遲衡施主,快快住手!」
而後唰的一聲,長劍指喉。
遲衡慢慢將潑皮鬆開,只見恆戒趕緊過去端一盆子水照潑皮的頭上潑下,被冷水一激,潑皮醒了,手指著遲衡只發抖,逞強還想罵。見遲衡冷冷看他,終於灰溜溜地跑了。
林三公子也嚇得夠嗆。
雙腿抖得跟抽筋。
還是方丈出來說了幾句圓場的話,那些好奇的香客們才散去了,漸漸恢復了寧靜。因了這一出,燕行的劍始終距遲衡三寸,沒有收回來。恆戒離開時,搖了搖頭說了一句:「這出手太狠了,不是出家人的手。」
遲衡看了看雙手。
粗糲,遒勁。
他從沒有想過會那麼輕易就將人踹翻在地、那麼輕易就差點置人於死地,還有打潑皮時的那股狠勁,當時全然聽不見別人的勸阻聲,只是見到那兩人糟蹋寺院裡的東西,還有那副嘴臉,心中一股火上湧,真是不可思議。
遲衡默默地坐在石佛前。
難受也是,懺悔也是,仰望石佛唇邊淡淡的笑,遲衡迷惘而困惑。燕行就坐在他旁邊,臉色深沉:「我守在你身邊近兩個月,你都在修路,像一個苦行僧!我離開不到半個時辰你就差點把人揍死,像一個閻羅!我一直不相信你是那個遲衡,直到剛才,才信!」
「……」
「他就是一個無賴,沒殺過人,沒放過火,你怎麼能下手那麼狠!你那個拳頭實在是……是壓抑太久了嗎?還是人命在你眼裡就不值錢?」
「我也不信。」
遲衡也想問剛才那一瞬間的爆發到底怎麼回事,根本就是入魔一般。
眼看天色轉黑,遲衡忽然起身。
燕行長劍攔住了他:「你想幹什麼?方丈已經將殘局收拾好了,他讓你閉門思過一個月。」
「我把剩下的路鑿完。」
燕行當然可以擋住遲衡,但他沒有擋,任由他下了山——至少鑿路的遲衡是虔誠無害的,剩下的石階並不容易鑿。
遲衡一修又是七八天,眼看著石階馬上就要修到河邊了,遲衡每鑿一下都很賣力,但他的心是亂的,他不明白怎麼會心亂,好像是一想到離開,就亂得不行了,就焦躁得不行。
他狠狠鑿著。
鑿子與石頭激烈的碰撞撞出了火花,在夜裡尤為明顯。遲衡甩開膀子,每揮一下,都像重重敲進心裡一樣。
就這麼一口氣鑿到了半夜。
他越鑿心越亂,越鑿越像發洩,鐺鐺的撞擊聲在深夜裡極為刺耳,他揮汗如雨。忽然間,他覺得不對勁,因為燕行忽然起身,望著他的後方。
遲衡猛回頭。
忽然停下。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月下突然出現的人,月色澄明,照在臉上身上,這落魄但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岑破荊!
遲衡把鑿子往地上一扔,直起身來。看著岑破荊奔過來,聲音顫抖沙啞:「遲衡!你這王八蛋!」
下一刻,遲衡被緊緊抱住了。
而後膝蓋彎被狠狠挨了一記,遲衡腿一彎跪在地上,岑破荊暴雨一樣的拳頭稀里嘩啦地砸到遲衡身上,背上被狠狠擊了幾下,狠到肋骨都要被擊斷了,拳拳到肉,遲衡被打得劇烈咳了幾下。
岑破荊怒吼如雷:「你這王八蛋,我找了多少地方你知道嗎?我找了多少寺廟你知道嗎?他娘的我都準備放棄了你知道嗎!你竟然躲在到鳥不拉屎的地方……找死啊!」
遲衡沒躲,任他打著。
反而鼻子一酸,所有莫名的煩躁都消失殆盡,只剩下說不清的感動湧了上來,等岑破荊打夠了歇下了,遲衡齜牙咧嘴,直起身來,笑了。
岑破荊抓住他的肩膀,怒:「你還敢笑!我這一年什麼都沒干就找你了!你倒好,往破廟裡一躲一了百了!你小子……你小子也太沒出息了,把我們一扔一個人跑了你算什麼事!」
被一句又一句砸得頭暈。
等久別重逢後喜悅漸漸冷靜下來,二人坐在台階上,敘起了往事。
呆在青竹寺近乎一年的時間裡,遲衡都沒怎麼開過口,今天見了岑破荊,心口立刻充盈著激動,連帶血脈都活躍了,遲衡想:青竹寺是佛,自己是屠,他對這個地方的敬畏與生俱來,唯有沉默與低頭。這裡不適合自己——至少在他舉起刀時就永遠與這種地方訣別了,哪裡適合自己呢,應該,就是有岑破荊這樣的朋友的地方吧。
遲衡笑了。
岑破荊氣呼呼地說起他的尋人之路:「那天我好不容易殺到曙州,見到了景朔,沒想到回來的卻只有你的雪青馬。幸虧你那雪青馬通人性,將我們領到崖前,哪裡還有人!我順著崖一路下去,找到最後連一塊破布都沒有,只有被刀壓過的斷枝。那條路僅通往一個曙州大寺,偏偏你跳崖的那一天,是別的和尚們離開寺廟的時候——足足三十多個和尚,他娘的全部都隔得十萬八千里,我能知道誰把你救走的!」
就這麼一家寺一家寺地找過去。
眼看著就要絕望了。
而青竹寺的恆素根本就不在寺廟名單裡,因為他是住過三個月的,曙州大寺將他給無視了。岑破荊找到玢州的另一寺廟,已是心灰意冷,正準備放棄時,因為這些時候青竹寺名聲大震,不斷有人提及,而前些日子林府為了一個潑皮鬧得雞犬不寧的事也沸沸揚揚傳開,起因就是青竹寺裡的鬥毆。
所以岑破荊聽到這一線希望又奔過來了。
岑破荊暴擊了遲衡一拳:「我容易嘛我!每次都是信心滿懷去找,每次都被打擊得七零八落,誰能想到你躲在了這個鬼地方啊!」
好不容易,又激動又暴怒又滿是擔心的岑破荊終於冷靜了下來。
把一個包袱往地上一甩,氣勢如虹:「哪裡有床,讓我睡睡,跑了好幾宿眼睛都沒合上!」
遲衡將他領到草棚,岑破荊倒頭就睡,呼嚕聲大起。遲衡本來想和他說幾句話,看此情形,無奈地出來。
坐石階上,無聊至極,又拿起鑿子一下一下鑿路。同樣是鑿路,與剛才比,現在就冷靜多了。遲衡想不到岑破荊會來,他更想不到岑破荊到底是找了多少地方才找到這裡——這裡距曙州,可不近。
鑿著鑿著,遲衡停了下來。
岑破荊忽然跳了起來衝出草房,與遲衡面面相覷,艱難地吐出一句:「嚓!你別停下,停下我不安省,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了——算了,你趕緊也來睡覺,看不見人我心裡太不踏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