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揚起,紛紛落在了水上、衣上、發上,悄無聲息。
紅衣鋪在白雪之上,顏鸞側臥,他的頭髮散亂:有些散在紅衣上,有些散在雪上,有些飄在遲衡的臉上唇上。
遲衡深吸一口氣,滿身是汗,倒在雪裡。
歇了一會兒,等冰雪把所有的想法終於凍下去了,呼吸平穩下來,等終於能看清白的雪、枯的枝、紅的衣時,發現顏鸞已經起身,紅衣穿得端端正正,肅著臉說:「醒了?回營!」
回營?
真頭疼。遲衡揪著頭髮跳了起來,抱住顏鸞的腰:「朗將,剛才有沒有把你傷了?」
顏鸞咬牙切齒。
遲衡仰天長歎,難道動作還能更輕嗎?
天色漸淡,眼看元州城城門在望,遲衡很鬱悶,下馬之後一把拖住了顏鸞的手:「朗將,疼嗎?」
顏鸞挑起眉,似笑非笑:「你躺下試試。」
遲衡連連吐舌頭。
雖然很不盡興,至少朗將已經開始主動了,遲衡立刻信心飛揚,緊隨顏鸞前後。巧不巧的,正好在半路上,遇見了紀策、莊期和岑破荊。
三人一起看他們。
顏鸞下馬,覺得莊期甚是面生,凝目思索。遲衡立刻勾住顏鸞的手臂,親熱地介紹:「朗將,這是容越的師兄莊期,在信中與你提到過的。」
莊期行了一禮,落落大方。
問候之後紀策插話說:「我已領莊期在將軍府及附近轉過了,正要將他交給岑破荊,熟悉上幾日再做分派。當下,先安置在縣丞府,莊期與遲衡熟悉,互相有個照應。」
顏鸞沉吟。
而後凝色說道:「跟一群五大三粗的兵一起練兵肯定不行,埋沒天賦,有益無害。紀策,不如留在你身邊,妙算玄機,運籌帷幄,比跟著岑破荊好!」
紀策一愣,繼而笑著點頭。
當晚,岑破荊、遲衡帶著莊期轉悠了數圈,雪已停,越發冷風襲襲,三人弄了一罈酒暖身驅寒。
岑破荊一邊喝酒一邊問起矽州的近況。
遲衡心繫顏鸞心不在焉。
莊期偶爾答上兩句。
見這般冷場岑破荊十分鬱悶,遂指著夜空道:「莊期,你看明天是什麼天?」天上五月又無星辰,都被層雲遮得密密實實,哪裡還能看出什麼星相。
莊期望了一望,道:「三日皆雪。」
三天的雪,一直下到除夕嗎?倒是一場好雪,明年必是好年成,遲衡凝眉道:「我要告訴朗將,讓他防著點,下這麼多天雪會凍死人的。」
岑破荊無語。
莊期手拿一杯酒,仰望層雲遍佈的星空,凝思般緩緩移動步子,一襲雪衣在雪裡真是飄逸脫俗。見他離得遠了,岑破荊笑嘻嘻地說:「遲衡,這個莊期太清高,真不適合跟我們這些粗人在一起。多虧朗將把他分給紀副使了,不然得把我給累死,誒,你說,他來這裡能幹什麼?」
「打戰的時候就有用了。」
岑破荊撫著眉頭:「那得養多久啊!養一個不怕,養一輩子也不怕,就怕來到這裡得哄著供著就煩了!看著跟豆腐一樣,揣到心尖上就怕碎了!你看看他的背影,有沒有一種要仙去的感覺?」
「是得哄!」
岑破荊拍案而起:「嚓,知道你還敢弄回來,嫌事少是不是!」
遲衡笑了:「既清高也單純。壞處是不容易融進來,好處是沒什麼心眼,順著他的心意來就是,多哄一哄,軟話一說他就好了。放到紀副使那裡就挺好,不看天相時也能幹個別的,人盡其用。」
岑破荊扁了扁嘴巴:「看來你深有體會。」
遲衡但笑不語:「西南王攻佔的兩個城池被你和池亦悔拿回來了?你們倆是怎麼處的?有沒有打得不可開交還是老死不相往來?一個耍刀舞槍的將軍,可不比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道士那麼容易搞定!」
岑破荊樂了:「正好相反!心粗的人在一起才安全!我跟池亦悔是拍過桌子動過手,但我不跟他計較,他也不會睚眥必報。你說,我跟池亦悔急了直接就喊開罵開了;跟莊期我能喊?就怕我一句話還在喉嚨裡,他端直擰身就走了直接把我撂在原地!」
「……」
「我的意思很明白啊,左昭那樣的謀士我是指望不上了,溫雲白就挺好的,你別跟我搶。至於莊期,讓朗將給你別給我,供養|不|起!」
遲衡似笑非笑:「回頭莊期若成了神算子,你就別後悔。」
岑破荊瞥了莊期一眼:「消受不起!」
遲衡扔起一顆花生米進嘴裡:「莊期最好養了,給他一塊石頭一個天,他能過一輩子!不說了,我離開一會兒,你們先睡,別等我!」
岑破荊一腳踹過去:「趕緊滾走!還等你!我就從沒打算過要等一個沒可能回來的人!」
莊期並沒有仰頭看天相,而是在賞牆角的一株白梅花,幽香飄散,遲衡深吸了一口,沁入心脾的舒服:「莊期,爐子都生好了,早點睡吧。」
莊期淡淡掃了一眼:「你要去哪?」
「……我有事出去一下……時間比較長……你先睡,不用等我。顏王軍沒那麼多規規矩矩,有事就問岑破荊,千萬別跟他客氣!」遲衡笑著折下一枝梅花,大步離開了。
看著被折的斷枝,莊期皺眉。
見莊期回到酒桌前,岑破荊飲了一口酒,斂了一斂衣裳,給他斟了一小杯:「莊期,喝一點活活血。」
「遲衡是去朗將那裡嗎?」莊期薄薄地抿了一口。
岑破荊乾笑:「堂堂的中侯兩個月沒帶兵打戰,朗將總有些話說的……咳,元州的酒怎麼樣,比矽州的如何,你平日裡在紫星台都幹些什麼?像道士一樣打坐修心嗎?」
且不提那兩人雪夜裡,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遲衡輕車熟路跑到將軍府裡,護衛早都對他視而不見了。顏鸞和紀策的房間都是黑的,他悄悄地一推,門咯吱一聲開了。遲衡躡手躡腳地走進去,栓門。夜黑,房間什麼都看不清。
他摸|到床邊,坐了下來。
手輕輕探進被子裡,一下子握住了顏鸞的腳,就著腳心撓了一撓,顏鸞忍不住笑了,努力壓著的低低的聲音:「太胡鬧了,萬一紀策在呢?」
顏鸞忍不住笑了,低低說:「太胡鬧了,萬一紀策在呢?」
遲衡倏然撲在顏鸞身上,蠻橫地說:「他睡自己房子就行,幹嗎睡朗將的床!」
大過年的,到處喜慶,從小年那天一直糾纏到大年初三,每次糾纏大同小異,淺嘗輒止。
其實,只擁著朗將睡覺遲衡就很滿足了。一連七天,遲衡基本上也沒幹其他事,就是把將軍府和縣丞府收拾得紅紅火火的,該點燈的點燈該貼對聯的貼對聯,知道的知道他是將領,不知道的還當他是跑腿的。
不打戰的日子好啊!
雪後初霽,到處明亮,人見了人都是喜氣洋洋的,遲衡在院子裡擺了一堆紅紙,一一裁開,磨好墨後,笑吟吟地招呼說:「大過年的都沒有個春聯。莊期,你的字一定好,來給咱們寫上幾句。」
莊期不遑多讓,一手握住衣袖,一手捏起毛筆,蘸滿墨,游龍走風,如黑魚游水。筆落紙端,當真是氣韻飄逸,骨健神清,令人一看就叫好!「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紫微棲鳳,碧宇藏龍」、「高懷同霽月,雅量洽春風」、「三陽日照平安宅,五福星臨吉慶門」等,有雅有俗不一而足。
遲衡立於一旁,讚歎不已。
「莊期的字有仙氣。」
「過獎了。」
「怎麼練出來的?」
「紫星台舊書為多,我常在攬閱之時重新著筆補上。大概最末一筆不著力,所以筆端輕浮了。」莊期也難得露出笑容。
真是謙虛,明明是飄逸卻說是輕浮。
遲衡笑著看他。
莊期的字末端多為枯筆,白翳附字,如飄然而去。紀策的字也很妙,但不以單個取勝,講究的是渾然一體,通篇看來端麗自如。顏鸞的字雄健灑脫,很有氣勢。而遲衡自己的字,無他,就一個詞可形容:力透紙背。
一路寫,一路看,遲衡意猶未盡:「這字運筆如畫,我見過的人中沒這麼有仙氣的,莊期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吧?」
「略知一二。」
遲衡越發高興:「莊期是喜畫山水?鳥蟲?花木?會畫人麼?」
「也畫。」
「那你能將朗將畫下來嗎?」遲衡眉眼一彎,「我常出去打戰,好幾個月都見不上面,要是有畫,也能有個念想。」
莊期擱筆,冷靜道:「畫不了。」
遲衡失望地哦了一聲,將所有的春聯晾乾整齊疊好,與莊期一起把紙墨筆硯收拾乾淨。一抬頭,只見顏鸞站於門前,負手而立,雪後初霽的陽光下,紅衣飄起,嘴角含笑,十分耀目。
莊期看著遲衡奔過去,遂轉身離開了。
遲衡且驚且喜,一把抱住顏鸞倏然在唇邊一吻又一吻。雖然每晚都要親個百八十遍,根本就親不夠。仗著院子裡也沒人,遲衡將顏鸞的嘴唇用力一嘬,紅得分明。
顏鸞佯怒:「有點輕重行不行!」
「都說熟能生巧,朗將若與末將多加練習,末將一定能爐火純青。」遲衡膩著他,深深一嗅,「朗將,你怎麼這麼高興,還喝酒了?」
顏鸞喜上眉梢:「石韋果然不負期望,已有四分之三顏氏子弟悄然移到了壘州。」
難怪這麼高興。
遲衡半擁著他來到自己的寢房。
顏鸞的確是難抑心中的喜悅,倒在床上,忍了又忍終於還是笑開了,以手覆額:「這一次終於成功了!還剩下四分之一都是老弱,有大哥親領,不用再擔心了!你不知道,我說了多少次讓大哥離開京城,奈何鄭奕看得太緊了,這一次籌劃了整整一年,終於,大功告成了。」
原來如此,遲衡也高興,顏鸞的大哥,就是顏王,聽說為人極耿直。
「終於可以逃開京|城那個魔窟了!終於快自|由了!終於,從此以後,我就不會再顧忌再猶豫了!顏王軍也好,叛軍也好,叛黨也好,又有什麼關係,既然這個江山無主,為什麼要被那些酒囊飯袋壓制呢!」顏鸞的聲音激憤不已。
遲衡將顏鸞的手搬開,發現顏鸞嘴角上|翹,眼角卻是濕漉漉的,睫毛顫抖。
遲衡忽然失語,不知該怎麼安慰。
「我以前一直怪大哥為人固執,不知變通,越領軍,越明白他的難做。我們顏家的人,做不到視家族若虛無,每走一步,都要掂量,生怕一著不慎整個家族就毀了!」顏鸞忽然笑了,語氣卻悲愴,「從元奚王朝建立至今,顏氏的每一代都為王朝死而後已,但我們得到的是什麼!不說先祖一輩、不說曾祖祖父叔伯一輩多少都戰死沙場、就是我這一支:大哥的腿斷了,二哥的手廢了,三哥早夭……我很早就受夠了,說什麼公主下嫁,都是鉗制我們顏家的枷鎖,一代又一代,一個又一個!終於夠了!終於不復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