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衡把容越的腿挪到一邊,騰出一個人的地兒:「驚寒,睡吧。」
「你去哪裡?」
「我回房子裡睡。」要不然怎麼樣,容越張牙舞爪的,駱驚寒敢再擠他,還不立刻一拳打下去。
駱驚寒跳下床,緊緊跟在遲衡的背後:「他們說你去打駱無愚了。」
遲衡一停。
駱驚寒凝目:「駱無愚是誰?總覺得心裡很不舒服。容越剛才說,你要把我送給他,是不是?」
「胡說。」
「你別把我送給別人。」駱驚寒牽住遲衡的衣角,泫然欲滴,那雙眼眸又大又懼,像泡在碧碧的湖水中一樣,漾著倒影,任誰見了都會心軟。
遲衡扶著他的肩膀:「不會的。」
「真的?」
「就算你不願意投靠在顏王軍,我絕也不會把你送給任何人。」遲衡笑了,「等你清醒了,好好想想。想去哪裡,我都送你去!」
駱驚寒被打動了:「阿衡……」
駱驚寒雖然還有點癡傻,但已能分清是非,甚至見到一些重要的東西能想起。比如,對弈就很厲害,連古照川都與他只能戰個平手。他離完全清醒和恢復記憶,已經不遠了。
遲衡和駱驚寒睡在屋子裡。
那一晚上,駱驚寒一直咀嚼著駱無愚的名字,睡前喃喃自語,睡著後還絞盡腦汁在低語。
凌晨,遲衡忽然聽見一聲慘叫:「無愚,不要!」
叫聲慘絕人寰。
遲衡驚得跳了起來,只見旁邊的駱驚寒陷入夢魘一樣,不停地翻滾,抓著胸口,不停地喊著駱無愚的名字,說著不要的話。這是要發瘋了嗎?還是又怎麼了?遲衡連忙呼喚駱驚寒的名字,猛掐他的虎口,迫他清醒。
從掙扎中醒來,駱驚寒喘著粗氣,拚命踹了兩下。
遲衡怕他出事便將他的腿壓住。駱驚寒是看清遲衡,又驚又慌,一迭聲淒厲的喊叫:「阿衡,不要!」
遲衡急忙鬆手,抱住了他:「驚寒,沒事了。」
一邊撫摩他的臉。
動作無比輕柔,駱驚寒這才從喊叫中清醒過來,停住了掙扎,半天軟軟地睡下去,握住了遲衡的手:「阿衡,別走,別走!」
容越推開門,睡眼惺忪,一臉憤怒:「遲衡,你這是在幹嗎?」
「驚寒做噩夢了!」
容越大大舒了一口氣:「那就好,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雖然他是敗將,你也別胡來,做出什麼禽獸不如的事,是要遭天譴的!」
遲衡哭笑不得:「他,真的做噩夢。」
說罷,做出離開的樣子。
駱驚寒立刻緊緊地抓住了他,眼角含著淚。遲衡舉起手指無奈地說:「看到了沒,我什麼都沒做!」
不多時安錯趕來,給駱驚寒紮了好多銀針,下了猛藥,說:「駱驚寒快好了。」
快好了?
這,難道不是要瘋的節奏?
「看似糟糕,其實不然,他開始想起最重要的一些事了,越激烈,恢復得越快,繼續服這些藥,就會好。當然,要不復發,除了服藥,還得要心境平和才行,如果天天憂慮過度,總會復發的。」安錯看了一眼遲衡,「打仗,是堅決不行的。」
當天,駱無愚再次領兵宣戰,又提出以城換駱驚寒,遲衡當即拒絕了他。
一場惡戰。
佔了地利的顏王軍將駱無愚的精兵重創之後,鳴金收兵。回去,遲衡與岑破荊重新佈局,雖以防禦為主,時不時地出個奇兵突襲還是必要的,不然駱無愚沒完沒了了。
經歷了那麼多次戰爭,兩人已很默契了。
該是誰,誰就去。
除了戰事,遲衡最關注的是駱驚寒。
自那次夢魘之後,駱驚寒似乎清醒了許多,不再跟癡兒一樣膩著遲衡,經常在院子中沉思,有次想踏出院子,被護衛攔住了,他看了一眼就回到了房中,沒有像以前那樣跟遲衡抱怨。
遲衡裝作一切都不知道。
到了晚上,就跑院子裡睡容越的竹床,盡量不再和駱驚寒那麼親暱。孰知到了後半夜,遲衡被一股涼意凍醒了,他睜眼,看見駱驚寒幽幽地站在眼前:「阿衡,我害怕一個人。」
遲衡歎了一口氣。
和駱驚寒躺在一個床上,跟坐船一樣,因為駱驚寒總會幽幽地歎息一聲,讓人汗毛直立。遲衡真是想念那個無憂無慮的駱驚寒,雖然癡癡傻傻的,至少不會這麼愁苦。
遲衡哪裡能睡得著。
他知道駱驚寒已經清醒了,說不定已想起了所有的事。要是半夜忽然來一棒子,自己可以一命嗚呼了,也許明天該讓容越把竹床挪個地兒,這裡,還是讓駱驚寒一個人睡吧。
「你是遲衡?」聲音幽幽地響起,不再是癡傻,而是冷靜。
「是。」
「是你把我從石山上救下來?」
「湊巧。」
「你準備把我怎麼辦?是交給顏鸞,還是就地正法?或者交給駱無愚,換兩座城池?」駱驚寒的口吻很輕。
「你想去哪裡,我就送你去哪裡。」
「你不要軍功嗎?」
「軍功夠多了。」遲衡想說,早在證實他是駱驚寒時,就下定決心了的。人非草木,一旦沾上情義,就會難捨,這麼長時間的相處,遲衡不願意把他交出去。當一輩子囚犯?真是再傷心不過!
駱驚寒說:「謝謝你,在發病時候照顧著我,我還以為,要命喪石山了。」
「不客氣。」
「真的我想去那裡,就可以走嗎?我想去壘州最東的安照城,那裡臨海,氣候極好,你願意送我去嗎?」駱驚寒慢慢坐起,「我愧對駱氏先祖,愧為一州之主。」
「壘州已是元奚第一富庶之地。」
「但駱氏已失壘州。」
遲衡長呼一口氣:「你決定了嗎?其實留在顏王軍也很好,朗將早就欣賞你的治州才能,他肯定會給你安排一個很好的地方的。都是元奚之內,其他州池,就不可以嗎?」
駱驚寒下了床,逼視遲衡:「我想現在就走,你說的話,是當真的吧?」
遲衡默默地扔過一件容越的衣裳:「穿上吧。」
駱驚寒說要爬上城牆,看一看。
神情落寞,遲衡就陪他。
「你想繼續和顏王軍為敵,是吧?下次見面,我們就是敵人了,真是我最不想看到的。駱無愚已糾結了其他城池,你想去的安照城就是其中之一,你們兄弟聯合……」
「住口!」駱驚寒怒斥。
遲衡凝望他:「為什麼不願意留在顏王軍呢?如果你只是想治好一州,而厭惡戰爭的話,炻州就是很好的地方。」
駱驚寒默默無語。
「朗將對待俘虜如何,你們想必早有耳聞,比如元州王、比如炻州王,都沒有動過。而那些投誠的將領,朗將也很優待,甚至有一名官至中侯。他任人不拘一格,尤其欣賞能治一方太平的人,他既然都能容得下霍斥,更別說是享譽天下的端寧侯了。」
駱驚寒遠望前方。
「而且,去哪裡,才能躲得開駱無愚呢?他甚至可以捨棄城池來交換,焉知他不會追到安照去?」遲衡正色,轉向前方,居高臨下,大好河川盡在眼底。
駱驚寒淒涼地笑:「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不是,只是不忍心,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怕什麼。我可以送你到任何地方,但我無法保你一生一世平安。」
「堂堂的端寧侯,也落到要人護佑的地步。」
「身份有時也是束縛。」
「是啊,若不是這個身份,我怎麼會活得這麼難受?我兢兢業業將壘州治到人人嚮往,結果還是被鐵蹄踐踏。你不知道,你們兵臨城下,我有多麼絕望!尤其看到是你領兵,我有多震驚!你不知道,那個十年的預言,壓得日日夜夜都輾轉不能眠!你不知道,若不是被駱氏這個姓壓著,我多想殺了駱無愚以洩心頭之恨!」駱驚寒仰起頭,長髮隨風飄散。
遲衡躑躅。
「這一個多月,是我最安心的時候,無憂無慮——你是因為猜到我是駱驚寒才對我好,還是想對我好,或者是報我那日放你之恩?」
「都有,開始是心疼;後來,約莫猜到了。」
駱驚寒笑了:「最開始是心疼?你對我好,我都知道。我傻了,什麼都不知道,你不像別人那樣對我……你是憐憫我癡傻無能。可你對誰都好,你對石韋很好,對容越也好,對我也很好,這種好未免太過氾濫了。」
「是對彼此的尊重,不是憐憫。」
「如果在一起一輩子,你是可以護我一輩子的嗎?」
遲衡凝思,認真地點頭:「我會跟隨朗將一輩子。你的背後如果是顏王軍,就與駱無愚無關。他如果妄圖做些什麼,我就可以替你出手,朗將也不會坐視不管的——只要,你留在顏王軍。」
駱驚寒再度笑了:「是了,朗將,這才是你最想對他好的人。」
「驚寒,換一個地方,或許是重生。」
如果駱驚寒投誠顏王軍,以他的治州才能,朗將肯定會將他安排在壘州以外的大後方,安定一方,並作為顏王軍進攻的源源不斷後方支援。
沉默許久,駱驚寒緩緩道:「我只有一個要求,血刃駱無愚。」
此後的事順利得簡直超乎遲衡的想像。
駱驚寒坐鎮,一紙命令發到每一個城池,令所有的城池都暫停援兵。
遲衡曾想,其他城池未必會那麼聽話,卻沒想到,竟然所有的城池都開始觀望了。尤其是嵬城,其將領是他親手扶持起來的,證實是駱驚寒之後,立刻投誠。
只有駱無愚率領的那些精兵,不在駱驚寒的控制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