壘州已失三城一關,金林縣的抵禦自然非比尋常。
初次交鋒,即膠著在一起,打得難捨難分。而遲衡坐鎮後方,運籌帷幄——金林縣的一個邊緣小鎮裡,每支隊伍的調遣均有條不紊。出自他手裡的行軍令又快又靈活,且依據每個頭領的帶兵風格,各有不同。因此,饒是金一運瘋狂反擊,顏王軍也算是應對有度。
當然,每次聽到惡戰的消息,遲衡都輾轉難眠,恨不能親自披掛上陣。
且說那一日,聽到一個頭領率軍陷入圈套,遲衡當即遣了一個千總領兵去救。雖然千總接了命令後立刻前往,且報暫時無大礙,遲衡還是心如火燒,呆在營帳裡,根本坐不住。便跑到馬廄裡去,一看才知道雪青馬昨日竟然病了,蔫頭耷腦地噴著熱氣,獸醫正在手忙腳亂的醫治。
馬是騎不了了。
心頭的焦慮揮之不去,遲衡索性拔腿狂跑了一路,出了滿滿的一身汗。舉目望去,兵營已遠,而此處都是金黃色的油菜花,油菜花齊腰高,他站在田埂上,清風滌蕩,心裡才稍微舒服一點,索性順路爬上小山坡,揀了一個高處坐下。
風徐徐而來,花香濃郁。
不知坐了的多久,就聽見一聲問話:「這位小哥……」
遲衡回頭,見一個高鼻闊口的男子汗流滿面,正推著一個獨輪小木車往坡上走,木車上堆滿肥料和乾草,坡有些陡,男子推得十分吃力。
遲衡連忙下去搭一把手。
他的力氣,不消說,就是一個人也輕輕鬆鬆的。推上了坡頂,男子笑得開心:「多謝小哥,我想偷個懶少推幾趟,沒料到這次還重,差點就白費勁了。」
遲衡撩起了袖子:「不礙事,大哥一個人嗎?」
男子拍著腿說:「我家小弟小妹都還小,幫不上忙。本來大哥一個人就行,這不是半年前給人上梁,一個不小心掉下來把腿給傷了,不敢太使勁。」
難怪剛才看著腿有點不利落。
男子姓孫,排行老四,人稱孫老四,年二十七。也就是傷了腿,才沒能服上兵役。見天色還早,遲衡便說:「孫大哥還有的肥料要推麼?我閒著也是閒著。」
孫老四大喜。
果然還有好幾車的肥料要施。不全是孫老四家的,還有左鄰右里的,如今剩的都是孤寡老幼,就他一個壯年,所以把鄰里的重活全包攬下來。
一邊幫忙,一邊攀談起來。
遲衡一身極舊的家常衣,口音異於本地,孫老四以為他是流落到本地的,便說:「你就是流落也找個好地兒啊,怎麼跑到我們金林來了?這陣子打仗打得厲害呢,不是以往的亂軍,是元奚王朝的顏王軍,都已經攻了我們壘州三個大城了,十分厲害,看這樣子,我們金林也懸乎啊。」
遲衡沉吟。
孫老四又說:「雖然顏王軍十分可惡,壞了我們的安寧。但該來的總會來,壘州太平了這十多年,年年風調雨順,命裡也該有一場惡戰的——不管來的是顏王軍還是閻王爺,都是命定的。」
「是地方又不是人,也有命不命的?」
孫老四一撇嘴:「怎麼沒有?你知道駱驚寒和駱無愚是怎麼回事不?一個是嫡子一個是庶子,當年駱老頭要選繼承者,更傾向駱無愚。但算命的說:十年後必有大戰,駱氏必然易主——大戰鐵定免不了,但壘州若在駱驚寒手裡,駱氏至少能落個完好無損;若在駱無愚手裡,駱氏誅滅九族都難說——你算一算,恰好十年。」
這算命的還膽大,這都敢說,遲衡饒有興致地問:「你又怎麼知道?」
「我大哥就在駱府做事給伺候園子,駱府上下誰不知?那些個將領也知道的,石城的大街小巷也有傳的,也就我們這些窮鄉僻壤不知道!」孫老四忽然神秘地壓低了聲音,「所以說,駱驚寒的病就是這麼落下的。你想啊,你要知道十年後有大難,還不得天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遲衡一驚,堆肥的手都慢了:「駱驚寒有病?」
「這一般人可不知道,駱驚寒的疑心病很重,駱府的護衛密實得不得了,一個陌生人都不見。駱驚寒還發病,據說病起來連親爹親娘都不認識。」說起各種小道消息,孫老四真是津津有味,「聽說這病還是娘胎裡帶的,治不了。要不是那算命先生的話,他哥駱無愚早就是一州之主了,哪裡還輪到他了。」
再細問下去,孫老四就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了,看來都是道聽途說。
遲衡佯裝不經意,問起了金林縣地況。
孫老四也是閒得嘴難受了,辟里啪啦說開了,什麼東挑龍燭、西銜鳳尾,禿山十八盤、虎尾九里瀑云云……甚至連沒影子的典故都挖出來了,說得頭頭是道。
回到營帳裡,遲衡立刻著手三件事:一、命人尋些熟悉地形的鄉民,重賞之下,令鄉民詳敘地勢。二、命溫雲白即刻安排,務使「十年駱氏」的流言迅速散開,以最快的時間滲入壘州軍中。這兩項均十分迅速,他一安排,屬下就去做了。
第三項,遲衡找著古照川,將自己遇上孫老四,及駱驚寒生病的傳聞與他細細說了。
古照川凝思:「十年之事我沒聽聞,不過,壘州的軍氣是差了一點兒。莫非將領們都信了,所以底氣不足?不管有沒有,你這流言一旦傳出去,一舉兩得:一則讓軍心搖擺,二則駱驚寒肯定又要疑心是駱無愚挖出舊事了。」
「軍心不穩是必然。駱驚寒是什麼病,會那樣?」
古照川也困惑:「什麼病發起來會連爹娘都不認識——這就多了,失心瘋都這樣。不過,無論如何,駱驚寒都不太可能有失心瘋,要有的話這種消息能守得住?恐怕駱無愚會最先給說出去吧?」
遲衡道:「你們曾說,駱驚寒對屬下極謹慎多疑,卻極仁慈。這兩點一綜合,這個人必然是很善於折磨自己的。」
「為何?」
「既然多疑,就要除掉後患;既然仁慈,就必須寬容以待。這樣的人,心思肯定是百轉千回優柔寡斷,想得越多越費心費肝,如果再加上有什麼奇奇怪怪的病,恐怕只會越來越嚴重吧?」
古照川笑道:「這個倒是,大部分失心瘋的人,都是過不了自己的心的這道檻,才瘋的。」
二人同時一亮。
遲衡沒開口,古照川饒有興致:「我這就令人前去打探,若是真有其事,對我們可是大為有利的。不過,可能性極小,壘州駱氏子弟向來以聰慧、雅致聞名,風流病或許有,失心瘋是不太可能的。」
事情敲定。
遲衡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支手凝想,腦海中是虛擬的金林縣與壘州首府石城。他的目光之所及,是一樹灼灼的山桃爛漫。
古照川道:「你很喜歡花?」
遲衡回過神來:「不,我在想,禿山十八盤,如何能把金一運盤進去,而不是把咱們的岑都統盤得上氣不接下氣。虎尾九里瀑,下了這麼多天雨也該是漲水的時候了。」
若敵人被引入有些地段,河水一旦漲起來,就是眨眼的功夫,躲都躲不掉。
當然,就是偶爾一想。
古照川是何等人,一點就明瞭,微微一笑:「你若當謀士,也絕對是不折不扣的狠辣軍師一個。我越來越明白顏鸞把你安在這裡的原因了——你就像你的刀一樣,看著尋常,一旦運起力來,吹毛斷髮勢不可擋。之前我和霍斥對你和岑破荊都不甚滿意,現在看來,錯大了。」
驀然被贊,遲衡心情愉快。
到底是年輕,被誇一誇立刻豪情萬千信心滿懷,遲衡話也就多了,許多心中感想、主意及顧慮都一一道來,讓古照川替自己把把主意。古照川聽得仔細,一邊聽一邊添枝加葉,二人一拍即合,越說越興奮,極為融洽。
遲衡原先對古照川總隔著一層紗,不牴觸,只是防備著。
這一聊越察覺古照川的精妙。
前嫌頓時冰封瓦解。
等二人結束了如膠似漆的交談,已到子夜,才想起二人連晚飯都沒吃,兩碗大白飯和鹹菜擱在一旁,都涼透了。遲衡很自然地端起碗,問:「古大哥是喜歡吃辛辣的,還是清淡的?」
「清淡養胃。」
「你稍微等一等,我去拔些爽口的野菜來,為你調一盤,初春的紫格莧吃起來酸而爽脆,最下飯了。」
古照川意外:「你還會做菜嗎?」
遲衡點燈出去。
天有微雨他也不舉傘,不多時就在田埂邊拔了一大把回來。
紫格莧莖細葉嫩,洗乾淨,掐成一段一段,開水一燙,燙到澀味出來,撈起,冷水一浸,拌上油和鹽,就是簡簡單單的一盤時令鮮菜。
淡紫紅色,一碟清雅。
古照川食指大動,一邊吃一邊讚不絕口,打趣道:「莫非你先前的志向的廚子?可惜拿錯了刀!」
「但凡是野味我都會做。尤其烤魚,朗將特別喜歡。」遲衡毫不謙虛。
古照川抿嘴樂了:「你們朗將……有口福。」
一提到朗將遲衡就有點兒收不住了,少不了把朗將誇了個從頭到腳。待古照川把整整一盤菜吃完,滔滔不絕的話題還在朗將出神入化的射技上。
古照川側目:「知道了知道了,再說下去,他就不是朗將了而是天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