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衡縱馬快奔,風餐露宿。
開始是心急如焚,越跑越鎮定,思想著各種說服法子,不知哪一個能打動花雁隨。原先琢磨的,都太過理想。冷靜下來才意識到艱難所在,花雁隨這人,除了能記住他掛一身珠寶灼灼、器宇軒昂之外,他的脾性喜好竟是一點兒也想不出來。
最主要的是,與他有交情的,是朗將,不是自己。
先前,朗將沒透露多少。
饒是雪青大馬腳力好,日夜兼程,到達百司鎮已是人困馬乏,都累得快斷氣了。百司鎮依然是亂世的一片淨土,百業興盛,百姓安安然然的,太平盛世也不過如此逍遙。
遲衡輕車熟路,叩開了花府的門。
花府景色依舊璀璨。
暮秋的紅葉李下,花雁隨著一襲木槿花花紋的錦服,灼灼流光。他斜臥木榻之上,鳳目修長。半年多不見,他沒有絲毫變化,風華蓋世無雙。
遲衡恭恭敬敬問候。
「本君甚是思念你們朗將,怎麼也不見他出炻州?一年一年又一年,歲月蹉跎,莫非,非要等到冬日攻打濘州時,才捎帶來看看本君麼?」花雁隨用茶蓋將茶葉拂了一拂,抿了一口,甚是悠閒。
簡單的抱怨,機關處處。
似乎顏王軍的動向都在花雁隨的情報之中,遲衡少不了又是客套了一番。
寒暄得差不多。
花雁隨漫不經心地道:「本君盡在花府之內,孤陋寡聞,不知現在世事如何,有沒有什麼逸聞趣事,說與本君聽聽,長長見識?」
於是,遲衡手舞足蹈將這大半年所見所聞的趣事,一骨碌都倒了出來。
花雁隨饒有興致。
閒談慢聊中,一個下午就過去了。
眼見又快到晚飯時間,半點兒沒談到武知縣的事,引得花雁隨開心的同時,遲衡自己不由得憂心忡忡。反觀花雁隨,至始至終都極為從容的,跟只聽說書的一樣,根本不問遲衡來花府所為何事,總之,不急不躁,好像一個老練的獵人看著所狩的獵物一樣——怪不得朗將說他是狐狸。
到底是求人,沉不住氣。
遲衡徑直說道:「遲衡此次前來,是請花君助一臂之力的。」
「喔?」花雁隨挑眉。
遲衡當即將武知縣的近況一說,如何之窮困,如何之舉步維艱,說得誠懇,半點兒沒含糊。聽著聽著,花君若有所思,王顧左右而言他:「你當副都統了,怪不得比以前看著大方了。」
這不是重點,好不好。
「難怪不見顏鸞的信函,原來你是擅自來的。」花雁隨鳳眼上挑,促狹地笑。
這也不是重點,遲衡血都快吐了。
直視花雁隨。
花雁隨終於切入正題:「再富的人,舉一人之力,頂多能救一家、一族、一個小鎮,怎麼可能救得起一個縣呢?何況還是準備窮兵黷武的縣,投進去,可連個水花都見不著。請恕本君勢單力薄,實在無能為力。」
拒絕得這麼徹底?
雖然早預料到。
可花雁隨想都不帶想的就直接拒絕了——也對,花雁隨是無奸不商的商人,只讓他出錢,看不到利益,他是絕對不會出手的。
當然,遲衡也沒天真到認為花雁隨只聽困難就會答應。於是,這才將夜觀天象,曙州玢州將有大水的事情一說。
人皆好奇,花雁隨訝然:「有這等事?豈不是到時又生靈塗炭?」
循序漸進才能誘花雁隨入巷。遲衡一喜,將他們的計劃詳細一說,如何借此次大水,一則賑濟災民,二則徵兵,即是百姓之福,也解了自己的匱兵之急——現在欠的就是糧和錢,尤其是糧,得先能把人養活,才談得上別的。
花雁隨肅然。
兀自琢磨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若真是有水災,賑災引民,可比救助一個窮縣來得叫人欣慰。」
遲衡大喜,以為有戲。
花雁隨卻放下茶杯,笑意隱隱:「每年各種流言不知要傳多少,莫說一個小小的水災,就是瘟神戰神各種神祇降臨人間什麼的都數不勝數,若全當真了,這日子就沒法過了。」
擺明了不信。
遲衡呆了,開始敘說莊期那些靈驗的舊事,力圖證明這絕非流言。
花雁隨聽得津津有味。
可稍微提及賑災,立刻又笑而不語。
遲衡急得抓狂,萬萬沒想到花雁隨這麼油鹽不進的,到底他是什麼條件才會答應啊——這麼想著,遲衡還真脫口而出,問了。
花雁隨莞爾:「本君哪還有什麼條件啊,明哲保身而已。你是將領,不知道我們商人的難:商最怕與官斗、與軍鬥。你們怎麼戰是你們的事,本君是絕對不會去趟渾水的。再者,看這天氣晴好,與往年的暮秋有什麼不同?大水要發,早發了。」
遲衡急了:「如果朗將來說呢?」
自己說他不信,朗將呢?
「顏鸞來了,也是一樣。你說的那些本君都愛聽,但也只能聽聽而已。」花雁隨挑眉,「要真的發大水,本君更擔心的是玢州曙州的生意會不會泡成一鍋粥。」
遲衡穩了穩心情,決定拋出最末一項:進攻壘州。
兵在武知縣,意在壘州。
花雁隨歎:「壘州?壘州也將遭鐵蹄踐踏?真叫人惋惜!壘州駱家與我們花家,也算是極有淵源的了,雖然近年較少來往。」
「不知什麼淵源?」
「壘州人好絲,花家的絲織十之有二是去往壘州的。壘州產鹽,花家的鹽業多出自壘州。這要是打起戰來,買賣鐵定是做不成了。」花雁隨扼腕長歎,「這世道,真叫做生意的人沒法活啊!」
全元奚就你最自在,還喊沒法活?
遲衡側目。
另一邊迅速挖掘長毛了的記憶,朗將與他說過的那些,千絲萬縷,少,但雜,其中一項是花雁隨產砂石製鐵器兵器,遲衡頓時一亮。壘州不產鐵,必須要買。莫非花雁隨和駱驚寒也有兵器上的買賣,這在當下亂世,可比什麼都值當啊。
這算是要拆他的生意,難怪花雁隨斷然拒絕。
又轉念一想,不對,花雁隨剛才說過,與駱家近年沒有生意,可知不知什麼原因,生意脈絡是斷了的,利益如此之大,聽花雁隨的口氣應該很想進入壘州的。
精神為之一震。
遲衡多了一分把握:「顏王軍氣勢如虹,連連攻佔了三個州。壘州是一個孤州,拿下是遲早的事。花君與朗將是好友,他日的絲鹽生意,只會更無往不利!」
花雁隨但笑不語。
「倘若花君願意出一份力,賣些兵器給我們,生意也好盡早續上。」
「賣?」花雁隨笑,「這是你們朗將說的?」
不是。
可遲衡很堅定的點了點頭:「我們朗將早有這個意思。今天我來是借武知縣一事,與花君挑明的,等我攻下壘州,一定與花君一併還了。」
花雁隨目光如炬:「還?這也是你們朗將說的。」
「有借有還,自古之理。」
花雁隨低頭沉吟,手指劃過嘴唇,半笑不笑:「顏鸞會說這樣的話麼?再者,花家的砂鐵雖有不少人光顧,你們朗將可一向是不屑的。顏王軍進攻夷州時,本君就有意向,他可是斷然拒絕,寧願赤手空拳去打也絕不買本君的。」
遲衡守不住了。
朗將和花雁隨到底是有多深的交情?
不是看上去很好嗎?
感覺明明淵源很深的樣子,為什麼說到交易就像了無牽掛呢?再者,朗將不是也想和花雁隨合作嗎,怎麼會不屑和拒絕呢?遲衡梳理記憶中的點滴,確定,朗將是很有意向的,只是,貌似條件未談妥而已。
縱然如此,遲衡還是沉穩笑道:「招兵買馬一事,朗將已全權交給了我。就是不說,也是默許的。」
花雁隨了然:「你是擅自做主。」
遲衡狼狽。
「空手套白狼,還給本君畫的是紙上之餅。這種買賣,就算本君答應,本君的總管和大掌櫃們也是決計不敢答應的。」花雁隨笑了,長長的睫毛蓋住了修目,「遲衡,今天五味樓特地做了百秋筵為你接風洗塵,閒雜事等就放到一邊,難得浮生,如此的閒。」
睡在花府偏堂,望著超級奢麗的客房,遲衡悶著一口氣。
翻來覆去。
思量著如何才能打動花雁隨的法子。
次日,晴空萬里,遲衡逮著機會就和花雁隨講述顏王軍的英勇,如何馬踏平川所向無敵。花雁隨依舊笑著聽著,直白拒絕著。
一連三天,均是如此。
饒是遲衡天天口若懸河,花雁隨依舊是斜斜臥榻,波瀾不驚,雲淡風清。遲衡都急上火了,眼看已入十月,這邊一點兒動作沒有。發大水迫在眉睫,稍微遲緩幾天,再想做什麼也不一定能來得及啊。
加之天氣出奇的好,陽光燦爛。
疏影橫斜,花府的景色比世外桃源還叫人心動。
若非遲衡見過莊期的本事,他都要懷疑所謂大水,一定是信口胡謅的吧——不是要懷疑,其實他心底也開始動搖了,都是硬撐著。可喜可賀的是,花雁隨竟然也沒趕他走,還愛問他矽州濘州苦茲郡的風土人情,尤其是苦茲,他倍覺好奇,聽到郡王的打扮時,更是津津有味。
如此這般,三天,遲衡都要以為自己成說書的了。
第四天,就在遲衡又磨嘴皮子的時候,等來一封信:朗將的快報。
他欣喜若狂。
花府的侍衛將信報者引進來,來不及多問,遲衡急切地拆開信函,一封是給自己的,一封給花雁隨,信函很厚——遲衡原封不動遞給花雁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