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邊清風徐徐,夕陽下荷花迎風舒展,極為清雅,兼有淡香盈盈,沁人心脾,以粉白粉紅最是曼妙,朵朵如美人含笑,底下的圓圓蓮葉滾著水珠兒,青色脈絡叫人心怡。
矮凳上的遲衡心中一動。
見顏鸞在觀卷凝思,遂偷偷跑到池邊,遲衡逐一看過去,每一朵荷花都亭亭玉立。最角落,卻有一株與別的不同,開著艷色的大紅荷花,花瓣重重疊疊,別是妖嬈。
遲衡小心翼翼將它折下。
花瓣拂過,柔柔的。
走到案邊將那支粉荷拔出,換成這大紅蓮花,風一吹,香味更濃烈。插完後,遲衡目不轉睛凝視朗將。朗將一瞥眼,嘴角隱隱含笑,看了看荷花,再看看遲衡。
遲衡笑了,笑得天真,帶了點兒不好意思:「朗將,我很想你。」
開口就是這話?
這話聽著有點兒怪,有點兒燒耳朵,顏鸞很意外,點了點頭:「既然想我,怎麼現在才來見我呢?還當你做了什麼錯事不敢來呢。」
「有些事,有點內疚,不過。」遲衡咧嘴,「見到朗將第一眼就想開了。」
「什麼事啊?」
遲衡搖頭,死活不說。
顏鸞撇了撇嘴:「愛說不說,最討厭說話說一半。想讓人聽就說完,不想讓人聽就別說,說一半是故意吊胃口啊。搬一個凳子來,坐邊聊一聊。」
遲衡樂顛顛地搬來。
靠著顏鸞的椅子放好,像親暱的朋友一樣湊到他跟前。顏鸞手執案卷拍了拍遲衡的額頭:「這才像話,剛才那木呆樣子,扭扭捏捏,看著就想打。」
遲衡捉住案卷,調皮一笑:「因為太想見朗將了,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
話匣子一開,就收不住了。
「朗將,我真的很想你。在苦茲郡可苦了,地上壓根兒就沒路可走,還得拿刀砍開路。你看我身上,被各種蚊子和毒蟲咬的,還有不知道名字的樹劃的。」遲衡一邊抱怨,一邊撩起衣裳,讓顏鸞看肋骨上、腰上、腹部的傷,全是才消腫的疙瘩、斑點和橫七豎八的小傷痕。一個一個數過去:這是琉瓦寨的,這是地姆寨的,這是西界山的、這是東龍溶洞的……可都是有來頭的,沒有一個是人傷的,都是那些奇奇怪怪的生物害的。
顏鸞好笑,安慰似的將那肋骨摸了兩下。
遲衡忽然一顫。
肌膚相處的美妙,湧上記憶,腦袋轟的一聲,炸開了鍋。遲衡連忙把衣服放下來,這次是真不敢看顏鸞了:「……反正就是很苦,很苦,很苦。」
「噢,說想我,原來是想回炻州城啊,以後就不派你出去了。」
「不怕苦,就想給你看。」
遲衡搖著頭,一副反正真的很辛苦,你一定要多誇誇我的模樣,十分急切。
顏鸞忍俊不禁,摸了摸他短炸炸的頭髮:「聽說你和容越在溶洞裡,手無寸鐵就將元州王的將領全撂翻了,還殺了一條怪魚,說說是怎麼回事。」
遲衡手舞足蹈,將如何巧遇那幾人,如何赤手空拳殺翻,如何又把怪魚殺死,全都眉飛色舞說了一遍,無一遺漏。
顏鸞聽得津津有味。
聽他講完,又饒有興致地問:「聽說你們還遇到一個傾國傾城的花王,容越對人家始亂終棄了?」
吐血!
哪跟哪?容越聽了非瘋不可!遲衡連連喊冤,把琉瓦寨的事前前後後一說,少不了渲染了一下容越如何風頭出盡結果把事惹上的。
顏鸞忍不住插話:「你呢?人家都看他,不看你?」
遲衡笑了。
好吧,是兩個初出茅廬的人為了出風頭把事情惹了,只不過罪名讓容越擔了。遲衡接著一路說下去,說到郡王甘納,把他敲竹嘯喚蛇那段說了,顏鸞啞然失笑:「甘納這麼逗?跟我見時挺一本正經的啊!」
「啊?你們見過?」
顏鸞點了點頭:「見過一面。不要張這麼大的嘴巴,我跟元奚國大部分割據一方的諸侯勢力都打過交道。」
遲衡好奇:「他那半邊臉是怎麼回事?毀容?」
「不是。我還真見過,與露出的半邊臉一模一樣。戴面具,是因為他另一隻瞳孔是黑色的,每每被人好奇直視,他就煩了,戴面具後,別人只注意面具的詭異,忽略了他的瞳色。」
紅色也夠妖異的,他為什麼不把紅色蓋住?
反正是怪人。
說到甘納,少不了要說曲央,這段就講得不利索了,含含糊糊,就把曲央交代過去,但特意強調了曲央為了救自己和容越,才讓甘納得手的。
顏鸞道:「這事千烈和我說了,甘納信中也有提。損失一員良將確實可惜。不過甘納有心聯盟,長遠的說,曲央在他盟下未嘗不是好事,熟人總比生人好說,你可與曲央多加聯絡,他日要攻西南王,肯定要甘納出兵才行的。」
遲衡不吭聲。
「聽起來,容越也是有趣的人,武藝高,不知見識如何,改天你帶他過來聊聊。」
遲衡大喜連忙點頭。
轉念一想,緊張了,加了一句:「朗將,容越性子好玩。長得也是數第一第二的,你該不會……該不會……」該不會看上他了吧?
顏鸞丈二摸不著頭腦:「見過,長得飛揚跋扈,確實超群。」
見一次就記住了?
「放心,他是有點浪子氣。只要願意帶兵打戰,我就能將他調教成將!」顏鸞十分自信,「元奚東南這幾州定了,必是往旁邊擴。秋後用兵,戰線一拉長將領就不夠用了,我會再挑一批人,親自訓練。像你和岑破荊等都統,直接掛印上陣了,不需要我們手把手教了。」
遲衡失落了。
「不高興嗎?」顏鸞戲謔,「還是已經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我也需要被親自訓練啊,遲衡腹誹,不過直接掛印上陣,也是朗將對自己的首肯,是件好事。
遲衡轉幽怨為欣喜,湊前問:「什麼時候行兵?什麼時候開戰?下一個州是哪裡?」
「你猜。」
遲衡想了一想。炻州往南是海,往西是苦茲及西南諸郡,往北是元州夷州,往東,只剩下孤零零的壘州。掌控壘州的勢力是駱家,駱家是壘州第一名望,如今掌印的人叫駱驚寒。
「壘州嗎?」雖然是疑問,語氣卻肯定。
「是。還有呢?」
同時進攻兩處嗎?遲衡琢磨了一下,元州之西、之北,夷州之北、之東等諸多州郡一一數過之後,有一州非比尋常:濘州。與壘州的與世無爭不同,濘州是兵家必爭之地,所以濘州杭竺只踞一州也敢稱雄,對其他州虎視眈眈。權衡之後說:「濘州?」
「不錯。」顏鸞不解釋,只問,「壘州和濘州,兩處同時攻擊。你願意領兵去攻哪裡?」
顏鸞不急不躁,一步步將他誘導,遲衡飛速權衡了利害關係,顏鸞會去哪裡?
直接問?
不行,他會罵自己的。
顏鸞肯定不會呆在炻州——炻州已平定,雖是富饒,統兵作戰實在太過偏遠,按兵守護即可。他必須遷移,才能更便於征戰南北。
那顏鸞會帶著重兵轉移到哪裡呢?
攻壘州的話,顏鸞會選擇夷州作為定點,攻完壘州,可北上;攻濘州的話,顏鸞會選擇元州作為定點,攻完濘州,往西可攻矽州,往西南可攻西南王,往北可攻的更多了——由此看來,顏鸞應該會選擇率兵攻濘州,而放權給將領拿下壘州。
「我願意攻濘州。」
顏鸞一愣:「為什麼?」
「因為我想跟著你,朗將去哪裡我就去哪裡。」遲衡堅定地回答,眸子裡鼓起的全是自信之光。
顏鸞失笑:「哈,果然,哈,紀策果然猜得一分不差,他說你一定會選擇去濘州的。你啊……你非要跟著我?就不想獨自去?這不行,一定要把尾巴斷了才行!我想讓你去攻壘州。」
遲衡失聲問:「為什麼?我更想跟在你身邊。」
「封你一個將軍呢?」
遲衡使勁搖頭,急切上前說:「封什麼都不要,我就是想跟著朗將,你讓我跟在你身邊,不行嗎?」
讓人不忍看。
顏鸞動容,又不明所以:「不在我身邊,你也打得很好啊,該拿主意的時候拿主意,根本不需要我在一旁指點。再者,你總是要自己統領一方的,怎麼能總跟在我身邊呢?」
此話一出,遲衡明白,顏鸞心中已將自己安排。
他非常難受,覆在案上,不做聲。
顏鸞撫了一下他的脊樑骨,指節敲了兩下:「遲衡?怎麼回事啊,千烈明明說你很獨立,什麼都不讓人操心,扔一邊,自己就能整得很好。」
梁千烈是梁千烈,你是你,不一樣。
「為什麼要把我扔一邊?跟在你身邊也一樣統兵作戰,我就是想……」遲衡悶悶地說。重複『想跟著你』這句話,也沒什麼用一樣,顏鸞根本就不明白,他總是要把自己趕得遠遠的才高興。
果然顏鸞納悶了。
「怎麼了這是?讓你和岑破荊領兵去攻壘州,可比跟在我身邊權力大多了,領兵也多多了,怎麼還不樂意了?」顏鸞拿出最後殺手鑭,「罷了,我先和你說個機密,別人可都不知道啊:你和岑破荊因立大功,將被另封軍銜,屆時,也就比左右將軍之下的中侯低一點點。」
真是值得高興,可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遲衡低低說了聲謝謝朗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