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期頓時了悟,道了一句遵命,匆匆離開,將眾人召集,略述該事並各司其職分工下去。不多時,藏書閣的書已全部收拾完畢,用大木箱子足足裝了近七八十箱,幾乎把所有的馬匹都用上,才勉強馱完。
眾人才去收拾行李。
就聽見鐵蹄聲聲,由遠及近飛奔而來。白鬍子師父站在紫星閣,目視遠方,說道:「你們都從後門走吧,為師一人在此。」
莊期不肯。
師父面色淡然:「紫星台三百年基業,盡在白馬之上。莊期,書在,你在,則根基在,紫星台即使毀了也沒什麼要緊。若這些都不在,紫星台又何以存在?不要緊,為師與濘州將領多有交往,他們不會為難。」
聽了這話,莊期默默地讓眾人牽馬從後門一一離開。書多,山陡,馬行得慢,一行十數人,面色悲傷地離開了。
容越卻無論如何都不肯走。
握緊了師父的雙手,滿是憤懣:「憑什麼!莫名其妙就搬了,不就是打傷了幾個人嗎?也是他們不佔理在先!不都說紫星台是仙家之門嗎?難道還會怕那些無恥之徒。師父,你不走,我也不走。」
師父歎了一口氣,撫摩著他的頭髮:「越兒,快走吧,今天是紫星台的劫。」
「我才不管什麼劫不劫的。」容越抓起青龍戟,憤怒地說,「要打就打個痛快,反正我沒有入紫星閣的門,也不是什麼修仙的人,殺就殺了!再說,我們能逃得過他們?就後山那些路,追上能要一盞茶的功夫嗎?師父,我出去!」不由分說,騎馬飛奔出去。
遲衡握緊了大刀,縱馬緊跟其後,大聲喊:「容越,你要小心!」
師父追之不及,二人已經衝出紫星台。
將枴杖頓於地面,長歎。
那一群兵士團團圍在了紫星台門口,打眼看去至少有近百人。其中有一人是首領模樣,高昂著頭,旁邊就是負傷的司理參軍,滿是狼狽,不指容越,卻指著遲衡大聲說:「護軍統領,那就是矽州的將領!」
這時只見三個人都騎馬上前,睜大了眼睛看遲衡,而後慌忙後退,紛紛道:「護軍參領,是他,就是他,那天破了我們的罡明關,我們幾個守城的,跑得快。就是他,我認得這把刀!」
這一下,坐實了遲衡的身份。
司理參軍趁機說:「您看,他如今出現在這裡,可見紫星台與他們是一窩的。若不是他們,您的弟弟也不會守關殉職,所以這紫星台,以修道為名,裡應外合狼狽為奸,實在是該死!」
胡扯!
容越性子剛烈,血氣上湧,大聲怒斥:「血口噴人!明明是你挑釁紫星台在先,如今還想羅織罪名!」
他這一激,更坐實了紫星台與矽州的「罪名」。
護軍再看遲衡時,眼睛都通紅,怒氣沖沖:「可惡,該死,本將讓你死無葬身之地!」說罷,竟挺矛而出,衝著遲衡一揮長矛。
遲衡一刀過去,長矛震了三震。
護軍見自己不是對手,連忙呼人上前,將遲衡圍住攻擊。
而在遲衡身旁,容越與司理參軍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參軍令眾人上前圍攻容越,容越也沒客氣,甩開青龍戟戰了起來。他本就年輕氣盛,如今又氣在頭上,一身好武藝就像脫韁的游龍一樣肆無忌憚肆虐開來。
兩個人就像野木遇上干火,一點就燃。
與容越不同,遲衡心知參軍和護軍兩人均是草莽之輩,與罡明城城民的敬畏不同,紫星台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道觀,並沒有過多的敬意。他也知道護軍報仇心切,今日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自己。
束手就擒?
遲衡一咬牙,絕無可能,他就算束手就擒,落在那兩人手中,紫星台的「勾結罪名」也是逃不掉了,倒不如一橫心,殺他個片甲不留,說不定置之死地而後生!
這樣一想,手中的刀更恨了。
刀刀迫人的凌厲,殺得那些將士們膽寒,也有邊緣的數十將士只在最外面,人多擁擠,還沒法靠近遲衡和容越。護軍一見情形,心如火上澆油,再看紫星台越發覺得面目可憎,遂大聲喊道:「兄弟們,點火,把紫星台給我都燒了!」
軍令如山倒,那些將士果真點了火,扔進了紫星閣。
如有鬼助一般,那閣才沾了一點兒火星,瞬時大風起了,火苗一竄數丈高,連點火的兵士都瞠目結舌。眨眼間,那著火的閣樓竟將整個天空映得通紅,莫要說救火,連喊都來不及,已吞噬於火舌之中。
可憐受人敬重三百餘年的紫星閣,一天之內,付之一炬!
容越驚了。仰望著旺火中的閣樓,不可思議地看著。一個兵士見他發癡,一個長刺刺了過去,眼看要戳進他的心窩。
鐺——
遲衡大刀一架,將那兵士的長矛震落,大刀兩邊一砍,焦急大喊:「容越,容越……」
被遲衡擋了一刀,容越這才從震驚中醒了過來。
不知何時,容越頭上的束帶被挑,披頭散髮。心內的憤怒一觸即發,回過頭來,目光像刀一樣冷。瞬間他揮起了青龍戟,那戟如同鬼神附註,明如耀日,怒浪翻滾,餓虎出山,冷颼颼的兵器,像閻羅殿倒塌惡魂奔走。那青龍戟下,傷者前赴後繼。
剎那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映著熊熊烈火。
在無名重刀和青龍戟下,百人廝殺血流成河,不多時,原本清風常襲的紫星台,如今成了活生生的修羅場。
而參軍和護軍二人,最終不知死於誰的兵器之下,群龍無首,餘下傷者望著成魔一般的遲衡容越二人,嚇破了膽,縱馬而逃,容越還要追上去殺,遲衡攔住了他。
秋葉斑駁,秋水漾漾,但紫星台已不再。
閣樓燒成灰燼,處處斷壁殘垣,還有未熄滅的火苗,辟里啪啦地燒著。曾經的修道之地,只剩下逃亡不出的屍體。在紫星台的院子中,師父坐在石凳上,閉著雙眼,蒼老了十歲。容越長跪不起,淚流滿面。
直到慟哭變成啜泣。
師父才睜開眼:「不怪你,這是紫星台的劫。世上任何東西,都難逃它的劫數,三百二十一年,紫星台已經夠長了。為師與你師兄也將尋一處風水寶地,再建一座就是,物是死的,人是活的。越兒,你常怨為師不讓你出門,如今,你想去哪裡,就去吧,再沒有羈數了。」
容越的眼淚模糊了。
師父為他擦去臉頰的眼淚:「走吧。」
「師父,你常說,我十八歲就能離開紫星台,是早就知道這一天嗎?」容越說握緊了師父如老松一樣的手,「師父,我不走,我肯定能將紫星台重新建起來的!」
師父搖頭:「限期已至,再建就不該是紫星台了。放心,有你師兄在,你,還是走吧。如今這樣,濘州是留不下你的。」
要不了多久,濘州各處就會出現容越的通緝令。
紫星台,恐怕也坐實了罪名。
師父望了望內疚的遲衡,歎了一口氣,說道:「禍福相依,焉知此神煞不是大吉。越兒,你要是心裡難受,就在紫星台旁都種上銀杏樹,也算是積德。」
容越升騰起期望:「師父,這是贖罪的法子嗎?」
師父點了點頭:「樹是人之魂魄所聚,亡魂借銀杏之身消去前世罪過,亦可功德圓滿。我去找你師兄,將眾人安定下來。緣分止於此,元奚何其大,無需多慮。」
容越果然信以為真,與遲衡二人踏踏實實跑去挖坑、挖苗、摘樹填土。
白天黑夜不停歇,忙了三日,將所有能種樹的地方都種上了,最末,容越與遲衡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背靠著背歇息。望著天邊,無月,遲衡想起,今日是三月初一,歸程已至,沉默良久,他問:「容越,想和我去炻州嗎?」
同樣是沉默。
許久,容越說道:「師父常說師兄命中帶煞,責令我跟在他左右寸步不離。其實帶煞的,是我吧?我在紫星閣外被師父撿到,想不到,它卻因我而毀了。」
遲衡回身,抱住了容越的肩膀:「亂世,都是煞星。有毀,才有立,不要太自責,跟我去炻州吧。」
容越回過頭,二人雙目相對。
眼神中滿是真摯,容越笑了一笑,點了點頭。
容越以為他只是短暫離開,很快就會回來,還給師父和師兄一個嶄新的紫星台。若干年後的一個秋天,戎馬征程,容越終於風塵僕僕回到了這裡。看著曾如仙境一樣美好的地方,已經變成了金黃色的銀杏樹林,宛如黃金的光芒一樣,風一吹,向他搖曳著璀璨的光華,令人望之心醉。舊日的痕跡,消失殆盡,紫星台,竟如從未出現過一般,只有兩棵大銀杏樹下,有一個石凳,滿是青苔,撥開了往昔的一角。凝望著他從未想到的這一切,容越忽然頓悟了,亡魂未必成樹;但樹,吸納了他所有無心的罪業,令他在往後的時光,能一如既往的坦坦蕩蕩率性不羈。
這些,都是後話。
回到罡明城的第二天,遲衡向麻行之提出辭呈,他將即刻啟程,前往矽州城,與紀策匯合,一同回元州或炻州。雖然很不捨,麻行之還是點頭同意了,兩人相約日後一定再聚。
與此同時,容越找到了正忙於安頓眾人的師兄莊期,說和遲衡去炻州看看,並特意強調只是看看,不是去打戰或當混世魔王,且很快就會回來的。
莊期雲淡風輕,笑了一笑:「師父他老人家說過,你十八歲就留不住了,果然如此。」
秋日,秋色凝重。
揮手道別,莊期的身影站在原地,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