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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衡慢慢睜開眼睛,交織的樹葉滲透點點陽光,璀璨如寶石的光芒。他轉了一轉眼珠,只見曲央坐在他旁邊,很安靜,像冰在陽光下散著冷光。
兩人默默相對著。
遲衡仰著頭,看著天空,恍恍惚惚:「鍾序,死了。」
他不是想獲得安慰,他只是想說出這個事實,重複著,重複到自己認命。武都尉死去的那一刻,像鎖鏈瞬間斷裂,心瞬間沒有了存在的**,他不知該何去何從。
曲央一怔,最後也只是拍了拍遲衡的肩膀。
遲衡很快被曲央帶到秘密的居所,是炻州城外一個荒涼隱蔽的農家小院。
溪邊一覺沒有舒緩遲衡的睏倦,他很快再度沉沉睡去,期望鍾序會再次走進夢裡,握住他的手,安慰他。
可是,鍾序再沒有再到他的夢中來。
從漫長的睡眠中醒來,空空蕩蕩的房間,沒有一個人,沒有任何東西,只有風,一下一下拍著破舊窗稜。
像整個世界都消失了一樣。
自己被拋棄了?
心被抽空,遲衡忽然惶恐了,他跌跌撞撞地跑出房,大聲地喊:「曲央,曲央,曲央你在哪裡?」
太過張皇無措,他跌倒在地。
滿臉驚慌。
曲央從院子裡緩步走出,背映著陽光,黑衣削瘦。遲衡看不清他的臉,可心驀然安定下來,無邊的惶惑隨之驅散。
站在遲衡的跟前,曲央俯視著。
遲衡沒有抬頭,依舊是跌倒在地的姿勢,無力地跪在原地,而後,驀然伸手拽住了曲央的褲邊,低聲地說:「曲央,你剛才去哪裡了?」
語氣是那麼低,像恐懼被拋棄一樣。
清醒只是短暫的,遲衡很快放縱在渾渾噩噩的睡眠之中。
很多次,也許是清晨,也許是傍晚,也許是深夜,遲衡睜開眼,如果沒有一個人在旁邊,會忽然驚慌失措。所以,在睡夢裡,遲衡開始無意識地拽住曲央的衣裳,或握住曲央的手,甚至會下意識地緊緊抱住曲央,不讓他離開。
曲央頻頻皺眉,卻並沒有推開遲衡。
不知度過了多少個白天黑夜,入冬天氣轉寒,夜深了,睡在床上腿涼得快抽筋,遲衡下意識地抱住了雙手,飄飄渺渺中,他感覺到有人在撫摩自己的頭髮,動作是那樣的溫柔、那樣的熟悉。
遲衡睜開眼,恍恍惚惚中看清白色的人影坐的床沿:「鍾序……你終於來了。」
鍾序笑得很溫和:「冷嗎?」
遲衡緊緊抱住了鍾序:「鍾序。」熟悉的身體,連擁抱都熟悉到想流淚,但淚已乾涸在眼眶。
鍾序輕輕地撫摩了他的臉頰。
在昏暗月光下,悲傷那麼濃烈,遲衡低低地說:「鍾序,不要死。」所見,所觸摸,均是夢,均是幻覺,不可長久。
撫摩遲衡的頭髮,鍾序的眸子卻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光亮:「別傷心,我們這一世注定已經到頭了,但還有下一世,下一世我再不會這麼無能。」不再是不甘心,鍾序的聲音是如此的欣喜,像春天裡鼓滿芬芳即將綻放的花。
遲衡心中湧現出一絲生的期望。
「我要走了。我們還會繼續。記住:十二年後,我會在原地等你,等你找我。記得找我,要記得……遲衡……」
溫柔的話飄飄渺渺,一陣風襲來,遲衡雙腿一僵一動,醒來了。
周圍昏昏暗暗的,還是半夜吧。夢卻那麼清晰,清晰到鍾序的餘音還在房間中悠悠迴盪。
曲央沒在。
門外有野貓尖著嗓子地叫著,十分淒慘。這種感覺很微妙,遲衡靜靜地躺著,沒有惶恐,沒有想任何東西。只是覺得冷,渾身都冷。
又覺得暖了,心在夢的呼喚下甦醒了。
遲衡慢慢起身,走到院子裡。院子很空曠,曲央坐在凳子上,半褪衣裳,月下,清晰地映出背部一道新鮮的長痕。
「你受傷了?」遲衡問。太久沒有開口,他都覺得自己的聲音很陌生。
意外的聲音,曲央轉頭嗯了一聲。
太久,他們都沒有說過話。
旁邊的盆子盛著黑色的藥汁,一股熟悉的濃郁的味道,遲衡想起夢裡總是聞到,原來是藥味,曲央一直在受傷嗎?
「我來幫你。」遲衡將毛巾浸在藥裡,為曲央小心地擦著。
傷痕不深,但很長,藥性很烈,入骨如燒的刺痛,曲央咬緊牙關,哼也不哼,但背部卻輕輕顫抖著,昭示著痛處的存在。睡過很久之後,遲衡的眼睛變得清明,耳朵也變得靈敏,曲央的每一個疼痛的顫抖都看得感觸得清晰。
「怎麼傷成這樣?」遲衡問道。
月色之下,遲衡的一雙眼睛很清亮,與平常的渾渾噩噩全然不同,曲央愣了一下:「剛才練刀時,不小心,刀甩到背後了。」
善游者溺,善騎者墮。
「刀是鐵做的,人是肉做的,別總這麼不要命的。」遲衡小心地為他擦拭,「曲央,人死還能復生嗎?」
曲央望向遠方,澄明一片:「應該是有的。不是常說,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嗎?世間有輪迴,這一輩子沒了,還有下一輩子。」
「鍾序讓我等他十二年,是不是到時,我們又可以再見?」
「可以的。」
許久,抹完藥,遲衡為他放下衣裳,開口了:「我們為什麼還在炻州?梁校尉還是讓你監視元州王嗎?」一邊說,一邊舀了一勺子涼水,把盆子沖乾淨。
因為你一直睡著。曲央嘴邊一抹笑若有若無。他知道,遲衡終於活過來了。
在沉睡了整整兩個多月。
次日清晨曲央起床,發現遲衡沒在,出門一看,他正拿著一支青枝在比劃,像舞刀一樣,怒驅風雲,十分暢快。
曲央拍了拍手:「不錯。」
遲衡停下:「曲央,我們什麼時候回夷州城?」
「隨時。」
遲衡笑了,那笑像冬天發的綠枝一樣,賞心,悅目。
寒冬十一月,炻州天暖,只著兩件薄衫。
遲衡與曲央騎著馬看一路山色極好:枝上紅葉將落未落,山間吊橋搖搖擺擺,吊橋下的溪水涓涓潺潺。風刮在臉上,更多的是沁入心底的涼意。仰望山頂,白白的雪如同為山戴上了白色的羽帽。
翻過連綿的夷山山脈,實實在在的冷,溪水入骨的寒,倒映在水中的是凌亂頭髮。
坐石上歇息時,遲衡問:「夷州現如今什麼情況?」
曲央指著山說:「九月梁千烈他們試圖和霍斥連橫,一可鎮住夷州的各種亂軍餘孽,二可抗衡炻州王北窺的野心。但並不如意,因為霍斥在權勢的分配上要求太高,沒有談攏。加上十月夷州軍和元州軍合併,這事就更嚴峻了。」
「合併了?」
「是的,都是顏王軍,合併是遲早的事。本來是要乘勢攻擊炻州,但中間出了一些意外,似乎是元州兵士發生了大面積的病疫,進攻就暫時擱下來。」
病疫?遲衡想到安錯說過的人瘟。
「進入十月,人瘟全部平息了。但是,朗將又被召回京城,所以進攻時機又推後。」曲央看了一眼遲衡,「現在,由朗將顏鸞統領兩軍。下設左將軍、右將軍,左將軍是朗將舊部,右將軍就是梁千烈。左右將軍屬下分別有六個校尉,校尉屬下又有副校尉做輔助,再往底下,就是校尉各自安排了。」
果然格局大不相同,梁千烈是右將軍了,那屬下的校尉呢?
「其中三個是原先管轄萬人精兵的那三個統領,另外三個是紅眼虎、岑破荊、和我。」曲央說得非常冷靜,冷靜到置身事外。
遲衡恍惚如夢。
仰頭,高高的山頂,雪色白如衣。竟然,已經快三個月了。三個月前,梁千烈和左昭的極力勸他以大局及前途為重,但他置若罔聞,腦海中只有仇恨和血,終於還是孤注一擲進入炻州追殺武都尉。回想起來,遙遠到所有的細節都已記不清楚了。
睡得太多了吧,遲衡自嘲地笑了一笑。
但即使重來一次,依然會是這樣。因為,不甘心啊。
曲央見他悵然若失,又道:「昨天我已和他們飛過書信了,梁千烈一向看重你,肯定不會為難你的。要不了多久我們就會一樣。」
「曲央,我回去並不是想要什麼,而是不知道該去哪裡。」夢醒了,路卻不清晰,依舊要跌跌撞撞去尋找。
「我的職責是掌管所有的黑狼,本來九月就要回去的,後來你來到了炻州……」曲央抿了抿薄薄的嘴唇,沒有細說,「所以,你可以和我一起,將黑狼隊擴成一支無堅不摧的先鋒堅兵。」
果然如此,當初岑破荊猜得一點兒不錯。
遲衡笑了一笑:「不礙事,看梁校尉怎麼安排吧,我都無所謂。」
兩人騎著馬,慢行了一路,沉默了一路,許久曲央說:「你真的不願意和我一起嗎?校尉不過是個稱呼而已,你和我不分誰上誰下的,我也不在意。」
遲衡提起刀爽朗一笑:「曲央,一切自有安排的。」
久違的爽朗,久違的笑容,曲央注目著遲衡,看他鞭馬而起,輕蹄踏泥,在初冬的風裡薄裳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