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昭訝然看著他,沉默片刻,笑了:「我還納悶小憐最近怎麼一直飄忽不定,原來是因為你啊。你們倆竟然還……知道她是扮演什麼角色嗎?原先就說過,她是自願的,我絕對沒有絲毫的強迫。作為精心的佈局一場,我自然是期望她成為絕佳的棋子,但她若不願意,我亦不勉強。」
遲衡放下心來。
「可是,她從沒有和我說過不願繼續。而且,目前的局面,她越來越應付自如。」左昭微笑地說,「會讓她這樣一個沒有安定感的女子停下來,除非有一個很踏實的依靠才行,別告訴我,你們在一起了。」
遲衡趕緊搖頭否認。
左昭鬆了一口氣,眉一彎,笑了,眉梢有狐狸一般的細紋:「我明白了,你是出於憐憫之心來當說客的。這樣吧,小憐願意跟誰就跟誰,我,就當做了件大善事。前提是:她願意,她得自己做選擇。」
遲衡道了聲謝,剛一彎腰,扯到屁股後面的疼,頓時齜牙咧嘴。
「活該。這種事,通報就行又不是不讓你進,犯得著闖,你二啊,不是討打。」左昭發笑,「你們呀,被千烈慣得沒一點兒禮節,記住,吃一塹,長一智,在什麼人面前,得知道能什麼事、能說什麼話。千烈面前,你越放得開,他越高興;在拿芝麻當棒槌的狗官面前,該拿喬的,得拿喬。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遲衡委屈地說:「衙門府的侍衛看見我了,沒攔,就沒當回事。」侍衛都看見了,大約是老熟客,見了他還沒點兒反應。他當時心急,哪裡顧得上這麼多,誰想就撞太守的晦氣上了,白白受了這一頓板子。
左昭收斂了笑:「太守這人,裝腔作勢慣了,在夷州沒實權憋得難受,平常都繞著他走,他找不到出氣筒,見到你還不跟見到受氣包一樣。沒關係,遲早有一天給你打回來。對了,別和鍾序說你被打了,他的性子……咦,你和小憐的事,鍾序沒個反應?」
反應大了。
不為鍾序,扯不出小憐,也扯不出他闖衙門府——不過遲衡很慶幸自己衝進來了,至少小憐的事有個譜了。
遲衡回去就趴著了。
扶著腰、瘸著腿,給屬下兵士吩咐著各自練兵,到點去吃飯,而且,堅決不准去看他。大家雖好奇,卻也沒敢刨根問底,各幹各事去,這就完了。打板子最厲害的不在當時打的刻骨銘心,而是打完之後,那疼從皮肉滲如筋骨,喚醒了所有的疼痛,都從打懵中醒來似的嘶吼著巨疼開來,這叫一個撕心裂肺。
遲衡就趴在床上哼哼。
不能蓋被子,又不好意思亮出屁股,半個身子都隱藏在破蚊帳裡頭,光把上半身露出來。最先看到的當然還是岑破荊,進門嚇了一跳:「遲衡,你見鬼啦。臉又白又黃的,幹嗎呢這是?」
遲衡擺手:「悄悄的,別吭聲。」
岑破荊想都沒想,一把撩開蚊帳,滯了一滯,忽然爆笑開來:「咳,咳哈哈哈,別介意,有點慘啊……哈哈哈哈哈。」嘴裡說著慘,笑得比誰都開心,把遲衡窘得想罵人。
好容易笑停了,岑破荊一本正經地問:「怎麼回事啊?」
遲衡隱去找小憐一事,光把闖衙門府被打的事一說,把岑破荊也聽得牙根癢癢,什麼破官,拿跟雞毛就當令牌。
說完,遲衡特地告訴岑破荊:「還好沒挨多少,明天估計能恢復元氣。今天不吃飯了,大家問起,就說我今兒個和鍾序喝酒喝多了。」
「噢,這麼說的話,過不了幾天你就得挨梁鬍子的板子了,還以為都放羊著呢。」
遲衡抱住腦袋:「把今天過了再說。」
原以為能逃得一劫的遲衡算盤打錯了,挺晚的時候,兵士們都睡下了,單獨住一個小房子的遲衡無聊地想東想西驅逐疼痛,遲衡覺得鍾序可能會跑過來質問,但都到這會兒了,也沒見人影,心想應該是被左昭拖住了。
就在這時,他聽見很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頓時猜到是誰了,著急之下,也不管什麼,扯了個被單把自己蓋住了,被單一碰到傷口,疼得他差點抽搐開了。吱——門開的聲音幾不可聞,再沒有任何聲音。
但遲衡猜到他已走到床前,說不定正打量著自己蚊帳裡的自己呢,便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很快,外邊傳來岑破荊急促的聲音:「曲央,遲衡真醉了,你別吵醒他啊。」
腳步聲離開。
門被無聲無息關上之後,岑破荊的聲音很不客氣的高亢:「你看到了吧,他真睡著了吧。」
曲央悠悠地說:「不錯,睡死了。」
之後是離開的腳步聲,夜一片太平。
岑破荊和曲央一走,遲衡又拂開被單開始哼哼開來。而且越哼越疼,據說這病痛,夜裡比白天感覺更深,他算是徹徹底底感悟到了,巨疼一陣陣地湧過來,估計生孩子也不過如此吧,一邊罵著該死的太守,一邊哼唧,淒慘無比。
好大一會兒,他忽然感覺到一股陰風。
不由得睜開眼,眼前一黑,呦,見鬼了,他的心驟然噗通噗通的跳開來,就著月光看清佇立床前的人,遲衡長長呼了一口氣:「曲央,是想嚇死我啊,沒聲沒息的。」
曲央冷冷地說:「呦,還挺精神的。」
不知道曲央什麼時候又溜進來了,不過這人本來就跟鬼魂一樣詭譎,這種事輕車熟路。遲衡鬱悶地說:「行啦,看完笑話就走啊,別給我四處說。」
曲央挨著床沿居高臨下俯視:「叫誰給打成這樣?」
「你就別問了。」
「不問,活蹦亂跳就好,還以為……」曲央薄唇一抿挨著床沿坐下,很自然地將手撐在床架子上,不說話,但看向床邊的窗子,氣氛頗為微妙,彷彿無聲的拷問。
遲衡扛不住這種僵局:「太晚了,你回去吧,我沒事。」
曲央嗯了一聲,卻不起身。
有他在,涼爽的夜晚都變得發寒發冷,遲衡咳了一聲,扯動了經脈,抽疼了一下,又復歸寧靜——似乎曲央面前,疼痛都變得壓抑了,遲衡悄悄地扶了一下腰,稍微側了一側身,手悄悄地撥拉被單,心想今天的曲央尤其沉悶。
「我是來道別的。」
「什麼?」遲衡幾疑聽到的是幻覺,手停了下來。異樣的安靜,安靜到每個字墜在夜裡,都像葉子落下一樣。
「我是來向你道別的,子時出城,不知什麼時候回來。」
遲衡一驚,忙問原因。
原來,元州雖被順利攻下,元州王和他的幾個得力干將都逃了。據密探報,元州王要麼逃向炻州、要麼逃向夷州。大範圍的圍追是不可能的,梁千烈命曲央帶幾個黑狼暗裡搜尋,並藉機刺殺。
「順利的話,很快就能回來,不順利的話,也許會一直追下去。」
遲衡悵然。
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掠上心頭。在顛沛流離的流浪中,他結識過許多萍水相逢的人,很多人明明上一刻還與自己言笑晏晏,下一刻就各別東西,也說過許多次後會有期,但從來都是無期。
遲衡伸出手,握住了曲央的右臂。曲央一愣,有些無措地看了看交叉的十個指頭,這才正眼看遲衡:「也,不一定會很久。」言語不暢,似乎被嚇著一樣,嘴唇抿了又抿。
不同於以往的冰冷,這種無措才是真情流落,遲衡笑:「我會一直跟著梁校尉的,無論哪裡你都能找到我。抱歉,今天沒法送你了。」
曲央的手涼,握在手中,指節分明。
鼓勵似的握緊之後,遲衡鬆開:「心裡會不會很忐忑?那天襲擊元州北關時,我都緊張死了,真正面對時,反而一點兒都不可怕。」
曲央露出極難得的一絲笑:「你會怕?」
「怕,怕的多了,死只是其中一部分,比如完不成任務以死謝罪之類的。」遲衡咧嘴一笑,「不過後來那麼順利,就覺得擔心都很多疑,你呢?我看你做什麼都很淡定坦然。」
「現在就百味雜陳。」
「啊?」遲衡不明所以往前一探,頓時遷到傷口,他疼得嘶嘶倒抽涼氣。
「這麼疼嗎?要不要給你敷點藥?」
遲衡牙根暗咬,才沒痛出聲來,臉埋進枕頭,好大一會兒緩過勁來:「敷過了,不動就好。」
越近晚上,風聲越大,簌簌地打著窗子。曲央起身關上窗子,回頭又問:「要不要讓鍾序過來給你再敷一敷?」
遲衡尷尬搖頭。
「我該走了,後會有期。」
「……」
說不出保重,說不出後會有期,遲衡目送曲央離開,極為削瘦的背影仿若有彎刀的鋒芒。曲央走得並不快,在門口還停頓了一下,悄然關上了,聲音比落葉還細微。朋友一場,就要緣盡於此嗎?
從此樹影裡,只看月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