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十六年春。
元奚國大亂,已十六年矣。十六年間,元奚分崩離析,王權勢微,奸臣當道,梟雄並起,各地封疆諸侯相爭頻繁,更有自立封號者無以計數,全然視元奚王朝如虛設。
夷州,本為元奚最為富庶的一州,歷經多次洗劫之後繁華蕩然無存。舉目望去,滿目蒼夷,青草亂石遍佈,時見屍曝於野。
百姓苦不堪言。
夷州城南一處破敗的野草地,少年遲衡手拿一隻破爛叉子靜靜等候著。等了好些時候,一個野兔竄出,在野草裡穿梭。亂世人可憐,個個瘦骨如柴,野兔也是木呆呆的。
遲衡大喜,手起叉落,野兔蹦了兩步就倒下了。
拎著野兔一路小跑,到夷州河就聽見一陣喧嘩、哭天喊地聲震春野,合著破銅羅的通通聲聽得人心驚肉跳。
又是捉兵役的。
遲衡連忙往野地裡縮,無奈旁邊沒樹沒山沒任何遮攔,急忙中他噗通一聲跳下河,縮在水草裡頭,看著四五個蠻橫的差役捉著一個瘦骨如柴的中年男子招搖而過,全然不管後邊的婦人小孩哭得撕心裂肺。
見他們往河邊走來,遲衡潛入水中。
那幾個差役卻不急著走,慢騰騰地四處搜尋漏網者。
初春時節,河水入骨的冷。遲衡憋在水下,全身都快凍住了,右腳冷得要抽筋,卻聽見兩個衙人越走越近,就在他潛水的上方,其中一個扯著嗓子說:「真他娘的背,一天就逮著一個人,這怎麼交差?」
另一個人說:「一個月,換了三撥人當頭,捉了七八撥兵役,割了一茬又一茬,慢說咱地兒本來人就少,就是人多,也經不住這麼捉法。聽說現在的皇帝都快保不住了。」
粗嗓子差役呸了一聲:「老子才不管誰當皇帝誰的天下。能過上太平日子,磕頭叫爺都行,走了走了,交差去!」
「唉……都恨咱們拆人一家,誰樂意幹這缺德事啊!」
兩差役晃悠悠走了。
等聲音越來越遠,遲衡從水裡鑽出來,寒風一吹,臉上的水頃刻成冰。
抹一臉冰渣,他哆哆嗦嗦地站水邊,可憐的兔子都凍成塊兒了,沿著河小跑了一段路,還沒到那小破茅草屋,就有人攔了出來:「放下東西,人走!」
遲衡一看,眼前站著衣衫襤褸的三人,最中間是一個髒兮兮的男人,挺凶,挺壯,比遲衡高一頭,兩邊是倆小孩。
遲衡鼻子都氣歪了:「半路打劫?有本事自己逮去!」
男人不多話,伸手就搶。
遲衡眼裡冒血的紅,豁然出拳,他很瘦,但拳頭很硬,又發狠,一拳就打在男的鼻子上。那男人手腳遲鈍躲不及,聽見輕脆脆的卡嚓一聲,已摀住鼻子直叫喚。兩小孩急了,抓起石頭就往遲衡身上扔,遲衡左躲右閃,身上還是被砸了好幾塊。
眼看著男人緩過神來,揮著拳頭要打自己,遲衡急忙抓起破叉子,一叉叉在男人腿上。
鮮血湧出來。
一個小孩子大喊一聲,朝遲衡撲了上來。遲衡一急,抓起冰兔子就往他身上一砸,聽見通的一聲,那小孩兩眼一翻暈過去了。
這下可亂了,那男人也不搶兔子了,抱起小孩就叫。
另一個小孩哇的一聲就哭了。
見這情形,遲衡抓起冰兔子拔腿就跑,不管後邊的叫罵聲和哭喊聲。
「鍾序,我逮著了隻兔子,來,吃點。」遲衡端著一碗湯多肉少的兔肉,拍了拍趴在草堆裡的鍾序。
鍾序與遲衡同歲,都十六歲,上個月被差役差追堵截,眼看要逮著的時候,鍾序一跳跳下幾尺高的崖,一下子就把腿摔斷了。幸虧遲衡就趴在崖下躲避,把他背了就跑。怕再被差役逮著,更怕留下什麼病根,遲衡愣是把他押在著草堆裡養傷。
兩人都是孤兒,就這麼搭成了伴。
鍾序餓得兩眼發綠,端起肉湯呼嚕呼嚕吃了大半,停下來。
「你沒吃?」
「吃了。」遲衡勉強笑了,「這兔子肥,還藏了一半在草垛裡,萬一餓了,我又沒回來,你就翻出來吃。」
鍾序瞧出他的不對勁,追問他生了什麼。
遲衡就將把半路遇上打劫、不小心把小孩打暈的事說了:「你都餓了好幾天了,我一著急,怕兔子被搶去,沒看清是小孩,就……我出手沒個輕重的,但真沒想打他。」
鍾序抹了一把臉,氣呼呼的說:「明明是他們不對,砸就砸了怎麼的,誰叫他們亂搶東西。」
遲衡還是惦記。
「天這麼黑了,要不放心明天你再去看看。」
想想也是,遲衡移開火堆,和鍾序兩人肩並肩躺著,遠遠的,古塤嗚嗚的聲音傳來,又悲傷又蒼涼。兩人仰望蒼穹,淡月疏星,天高地遠,有一顆星星光芒灼灼,比那月亮還耀目。鍾序指著那星星說:「沒遇見你那會兒,我跟一群逃難的人呆過,有個老神仙掐卦掐得可准了,他說,有星從東南出,異人入世,可一統天下了。就是這顆星吧,我都沒見過這麼亮的。」
「異人?」
「就是有帝王命的人。等我腿好了,咱們也去投奔一個靠譜的,說不定能時來運轉呢。」鍾序怕冷,摟著遲衡的腰,親熱地抱著他取暖。
遲衡興趣缺缺:「又不是沒投過。一會兒這個王,一會兒這個軍,都把自己說得好破天,最後還不是亂糟糟的見到東西就搶,見到人就砸。我都死裡逃生好幾次了,你身上穿的這件衣服,還是我去年秋天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呢。」
「所以說,咱們得看好,誰是能一統天下的,別胡打了一場,還成了亂軍。」
帝王頭上又沒刻字,遲衡敷衍地點頭。
遲衡先是在野地裡被冷了半天,又在河裡凍了好大一會兒,被連續激了好幾下,很快就渾身發冷,頭腦發熱,雙腿發虛,全身就跟在冰和火裡輪流煎熬一樣,嘴裡開始胡言亂語。
鍾序給驚醒了,也不管腿傷還沒好全就起來熬熱水,灌給他喝,反反覆覆倒騰了一晚上。
第二天,月亮還沒下去太陽就出來了,天邊雲霞綺麗,陽光晴好。
遲衡睜開眼,晴明一片,渾身是勁。
鍾序都快累癱了:「早知道你什麼事沒有,昨天晚上全白折騰了,我這個腿呀……」一邊說一邊抱著那腿假模假樣的哭,烏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他下巴尖尖的,看上去又機靈,總把遲衡騙得團團轉。
遲衡信以為真,哭笑不得:「以後你就別管我了,別管多重的病,過一個晚上就什麼事都沒有。」
「真的?扔你冰窖裡試試?」
遲衡給鍾序上了草藥,又把他挪到河邊一個隱蔽的:「你給咱釣幾條魚,等咱換了地方,以後全得靠它們活了。」
鍾序拍了拍腿:「去吧,我這腿早沒事了。」
遲衡跑去昨晚遇上「打劫」的地方,一絲風也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他不甘心地圍著河找個好幾圈,真的消失得一乾二淨。想想那個男人也不像壞人,可能是餓瘋了才搶自己東西的,能上哪裡去呢?
河東邊有人家,許是抱著孩子醫治去了,遲衡又往河東找去。
忐忑不安,一直走到一條官道上。官道荒涼,道旁只有野草青青,比人頭都高。走了一會兒,他聽見一陣簌簌的聲音。不會是兔子吧?遲衡又驚又喜,趕緊抓緊了破叉子,循著聲音就往草裡鑽。
他腳步又輕又快,那聲音越來越響。
唰的一聲,草豁然斜了,遲衡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一尊黑乎乎的東西——竟然是一頭壯實的野豬,一雙綠乎乎的眼睛盯著遲衡。
要命!
遲衡拔腿就跑,那野豬受了驚,怒氣沖沖追了過來。見跑不及,遲衡拿起岔子往野豬豬頭上猛然一叉,卡嚓一聲,叉子結結實實地斷成兩半,野豬半點事都沒有。這可把它更激怒了,野豬氣呼呼地拱了上來,四條腿跑得比馬都快。
遲衡一邊大喊救命一邊沿著官道跑。
就在這時一串篤篤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
遲衡更喊得撕心裂肺了,兩條腿跑得比兔子都快,那野豬也攆得緊。
像聽見遲衡的呼喊,那馬蹄聲更急了。恰似紅雲從天際滾過,官道彎處一匹白馬飛馳而來,只見馬上的人翻馬而下,抽出弓箭,唰唰唰連發三隻。那奔馳的野豬中箭後還跑了十幾步,訇然倒下。
遲衡驚魂未定,跌倒在道上只剩下喘氣的份了,腿抖得像篩子一樣。
好半天,他才抬起頭看救命的人:一襲紅裘衣,艷麗堪比青山晚霞。二十歲模樣,容顏比那紅衣還耀目,俊美超群,唇邊一縷笑蕩人魂魄。只見他繞著野豬轉了一圈,恰如行雲流水般瀟灑,遲衡看呆了。
紅衣人轉向遲衡:「嚇傻了,還能站起來嗎?」
遲衡嘩的一聲站起來。
「沒傻就好!」紅衣人翻身上馬,揮鞭要走。
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衝上腦門,遲衡一個健步上前,將勒馬的嚼子死死拉住。白馬呼呼地噴出兩串白氣,原地踏步不能前行。
「你是誰?你救了我!我要報答你!」遲衡大聲地說。
紅衣人笑了,居高臨下笑得也好看:「怎麼報答?你一小孩,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給我餵馬都嫌力氣小,跑得倒還快。」
遲衡很瘦,面相又嫩,十六歲了還被人認為是十二三歲。
聽紅衣人這麼說,遲衡大聲辯解:「我什麼都能做,餵馬可以,磨劍也可以,餓了我可以給你劈柴做飯,你讓我幹什麼就幹什麼。」
紅衣人一扯韁繩:「等你學會騎馬殺敵,再來找我吧!」
白馬奮踢,仰天長嘯,向前一躍,瞬間甩開遲衡的束縛,絕塵而去。遲衡拔腿就追,跑得比被野豬追還快,卻也快不過那絕世好馬。很快,紅衣白馬消失在官道的盡頭。
遲衡雙手撐在膝蓋上,上氣不接下氣。
騎馬?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