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上,兩軍對峙。
複寫竹愈是以她為挾,他愈是不能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關心。他甚至不敢看她一眼,怕自己一旦看見她蒼白黯然的神色,便會忍不住出手,那樣,只會讓複寫竹更加有恃無恐。
他唯有製造出他對她的生死是毫不在乎的一種姿態,才有可能一點一點地瓦解複寫竹的防心,一旦他們知道她對他而言,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妃子,就會因此而輕忽,甚至還會認為她是他們突圍的一個累贅。
他等的便是這麼一瞬間。
而他也確實等到了,當複寫竹的副將提議要將她殺了或者放了時,他正伺機而動,可是他卻沒有想到,那個一直以利益為上,從不做對己方有弊無利的複寫竹,在明知沒有任何的好處,抓了她也派不上什麼用場的情況下,竟然選擇了帶上她突圍。
他永遠也忘不了她被帶走前,望向他的那一眼,如死水般深靜的眼波,失盡血色的蒼白臉容,淡得幾乎沒有的神色,飄渺朦朧,由骨子裡散發著的哀戚,如夜色,那麼深那麼重地壓在了她的身上,她靜靜地望向他,而後,竟如秋葉般,靜美一笑。
痛,漫山遍野襲來。
撕裂般的痛楚,讓他以為自己幾乎就此死去,怔怔地站在那裡,怔怔地望著她悲涼的背影逐漸遠去,直到身邊有人看著他的手驚呼出聲,他才知道原來一直緊攥著的手,因忘了控制力道,手指竟硬生生地在掌心掐出深深的血痕,血,順著他的手滴下,一地暈染,可他卻不覺得痛。
想必,她是誤會了。雖說是為了瞞過複寫竹,但他確實是說了很多傷人的話,她原本對他與陶樂詩之間的事,仍有心結,如今再聽他這番話,只怕對他更是死了心。
那段時間,他已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度過的,只是沒日沒夜地查資料、部署,累了,也不敢入眠,因為只要一閉上眼,心心唸唸便都是她離去的淒靜一笑,每每想起,便讓他心痛如絞。
才知道,原來不知不覺之間,他已經陷得那麼深。
從一開始單純的感興趣,到後來知道她的身份後,為了報復陶樂詩而採取的接近慇勤,他一步一步地闖進她的生命裡,然後,在不知不覺間,一步一步地陷了進去。
在經過了這麼多事之後,他已經無法想像,往後陪在他身邊的人,已不再是她。
非她不可,沒有她,他此生,大概也活不成了。
率青刃門全員,正要出發,沐青零卻突然來訪。
滿頭的白髮,沉斂的氣質,行走時步履輕盈,氣息近無,一看便知是高手的修為。雖然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麼,此刻的他也無暇顧及,但為了詞兒,他還是決定與他合作。
畢竟沐青零說得對,複寫竹此刻對他是日夜提防,說不定暗中也安排了人手,他的一舉一動都會傳入複寫竹耳裡,但沐青零不同,複寫竹不知他與詞兒的關係,對雲翹國也不會如此戒備,更何況,沐家是天下第一商家,若是打著貿易往來的名號出遊雪涼,只怕雪涼皇室不但不會對他提防,還會將之奉若上賓,如此,他要行動,就容易多了。
與他合作,他自然有過猶豫,然而正像他暗裡有青刃十一門將,沐青零有影子軍團,複寫竹也有隱竹十三衛,若是正面相碰,只怕會費上不少的功夫。所以,為了保證能安全無虞地救出詞兒,與他裡應外合,的確是最好的選擇。
於是便兵分兩路,沐青零先入宮探明情況,他則在適當時機率兵壓境,一切似乎按照計劃進行,然而當他大敗複寫竹衝入王府時,卻不見她半點蹤影。
他該明白的,從一開始,沐青零就沒有掩飾過他的企圖,他本該防範,卻還是晚了一步。
日夜兼程趕到雲翹,卻撲了個空,一路探查,才知她竟然到了江南。
一路上,幻想過兩人相見的情形。也許怨恨於他,對他不理不睬;也許無動於衷,依舊還是那副淡然的模樣;又或者疏離淡漠,不肯再對他交付真心。
無論如何,他已經做好了萬全的心理準備,也勢必要將她奪回。
可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再見她時,竟是這樣的情形——她忘了他!
心,彷彿被掏空了,望著她陌生而戒備的眼神,那顆因為她而被填得滿滿的心,一點一點地虛空起來。
不過,也許忘了更好,他傷她至深,她若然能夠忘記,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這,或許是天意也說不定,給了他們一個機會,讓他們重新開始。
夜,漸深。
城郊的一處宅子裡,深幽寂靜,朦朧的月輝輕灑,映出池邊的一道人影,他負手而立,似在觀賞月色,又似在對月沉思。
輕風掠起,又一道身影倏然出現,翩然落在那人身後,因背著月光,看不清來人臉上的表情,但看身形,依稀是個女子,只見她拱手一揖,恭敬地道了聲,「門主。」
那人沒有轉身,只冷冷道,「你可知罪?」
來人跪下,「屬下護主不周,甘願領罪。」
那人站立如松,久久沒有說話,半晌,才道,「夫人在雪涼到底發生了何事,你且一一道來,記住,不管多細小的事,都不准遺漏。」
來人低低應了聲是,便將她所知的一切娓娓道出。
說到複寫竹企圖對陶樂詞用強惹得她發病時,那背對著她的人陡然轉身,看不清他是如何動作,月色下,只依稀看見他揚袖一揮,來人便如脫線的風箏一樣飛了出去,砰地撞上背後的一棵大樹上,一絲血跡自她唇角溢出,她卻哼也不哼一聲,強撐著起了身,又跪了下去,還是那句話,「是屬下護主不周,屬下甘願領罪。」
那人終於轉過身來,月光露出樹梢,照在他的臉上,絕美的容貌滿是暴怒,此人赫然是姬行雅,而那女子,竟是一直跟隨在陶樂詞身邊的碧玉。
姬行雅的臉色陰沉駭人,在月色下,映得那張俊美的臉愈發妖異,「寒月,你潛身竹王府幾年,當日夫人被擄時,我已派人告知於你,要你無論如何都要護夫人周全,可你竟讓複寫竹對夫人做出此等禽獸之事?」袖手一拂,將她如秋風掃落葉般捲了出去,「念在你及時救了夫人一命,這次本門主就不予追究,若再有下一次,休怪我無情!」
「是,屬下謹遵門主教誨。」
「往後你繼續留在夫人身邊,你的身份,能隱則隱,若不能隱,也不必再藏著,一旦沐青零有什麼異動,你也可酌情應對。」
「是。」
這日,陶樂詞用過早膳,便在院子裡理花剪葉。
碧玉跑進來,「小姐,老爺讓你去前廳一趟,說是府中來了客人,讓你出去見見。」
陶樂詞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頭疑惑地問,「什麼客人?」外公從來都不讓她見客的,說是閨秀女子就該在房裡繡花寫詞,不該隨意拋頭露面,怎麼今日反倒改主意了?
「碧玉也不知道,小姐,老爺催得急,你還是趕快去一趟吧。」
「好吧。」陶樂詞沉吟了一會兒,站起身,既然外公執意如此,她就去一趟又有何妨,於是洗乾淨了手,換了套素雅的淡紫棉衫,秀髮用梨花簪子簡單挽了,臨出門前,忍不住又回過頭來,將碧玉仔細打量,關切道,「碧玉,你可是身子不舒服?我瞧著你的臉色不太好,要不我讓外公請個大夫來給你看看?」
碧玉迅速低下頭,冰霜般的眸子閃過一道暖意,她裝作平常的口吻回道,「小姐不必擔心,碧玉沒事,只是初到江南,一時之間適應不了這裡溫暖如春的天氣,再過兩日便好了。」
雪涼國全年冰封,而江南則四季如春,對於長年習慣了寒天地凍的人來說,要一下子適應這裡的氣候的確有點困難,於是她不疑有他,只是仍舊有些不放心,「雖說這種事慢慢習慣便好了,可是如果你實在難受,也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要不還是請個大夫看看吧?」
碧玉抬起頭,唇角皆是暖暖的笑意,「小姐的好意,碧玉心領了,只是碧玉真的沒事,好了,小姐,再不走,老爺又要生氣了。」一邊說,一邊從她身後推著她往前走。
晨光落在陶樂詞的身上,灑上淡淡的一層光輝,她在身後呆呆地看著,只覺得身心都是暖的,彷彿太陽照在身上那般。
她低了頭,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輕呢喃,「門主,就算沒有你的命令,這個女子,寒月也是會誓死追隨的。」
宋老夫人一見陶樂詞,便笑著招呼,「來,樂詞,快來看看是誰來了。」
陶樂詞被她拉著進門之後才發現,除了外婆和外公之外,裡頭還坐了一個人,精緻的五官,如畫的眉目,嘴角微微上翹,一襲月白色的銀線鳳紋長衫,如玉石一般美麗,襯得此人愈發地貴氣優雅。
陶樂詞不由停下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