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的路上有兩條平行的石板小道,周圍平整的鋪著鵝卵石,雜草頑強的從石板周圍的縫隙裡鑽出來,現在只剩下幾縷乾枯的黃色。
孩子們手拉著手從小路上跑過,跑到我身邊時,領頭的那個男孩子帶著大家停下來,「日安,大人!」他們喊道,脫下帽子向我行禮。以前我經常來查茨沃斯,鎮裡的居民很多都認識我。最小的那個女孩子看上去才三四歲,腳步不穩的行了個屈膝禮,卻腿一軟坐在了地上,圓圓的臉上立刻露出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
我連忙半跪下.身,向她伸出手:「這位美麗的小姐,你願意給我這個機會為你效勞嗎?」
小姑娘破涕為笑,把手放在我的手心裡,我稍一用力便把她拉了起來。「謝謝您,大人。」她站穩後,用拇指和中指捻起裙子,重新行了一個屈膝禮。
「為這樣漂亮的女士服務是我的榮幸。」我掏出手帕為她擦去馬上就要流出來的鼻涕,想了想,還是把手帕放到她的手裡,「送給你了。」
手帕上有喬治特地熏上的香味,有些清涼的薄荷味裡若有若無的有一絲花香,比起鎮上普通居民能接觸到的雜貨店裡的那種劣質的香水有著本質的區別。小女孩對於有香味的東西有著天生的喜愛,一聽我送給她了,便緊緊抓著不放手,臉上全是燦爛的笑容。
幾個孩子又向我道別,踩著重重的腳步跑遠了,我回頭看著,直到他們消失在拐角處。
路上又遇到幾群出來買東西的姑娘,她們嘻嘻哈哈的對我行禮,等我走過去後,又湊到一起一邊看著我一邊嘁嘁喳喳的議論著什麼,臉上露出傻兮兮的笑容。
我突然覺得有些厭煩,我不想回城堡是因為不想看到認識的人,但是被不認識的人不停的打擾同樣讓我感到不耐煩。於是在下一個路口,我選擇了通向教堂的那條路,工作日的時候,除了練歌的唱詩班,一般人很少去教堂。
遠遠的,我就能聽到有斷斷續續的歌聲從教堂裡傳來。教堂的大門平時也不會關閉,以方便那些前來參觀的遊客或者善男信女們來此尋求上帝指引。
唱詩班的孩子正在學一首新歌,我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不是我唱過的任何一首讚美詩,聽歌詞估計是新寫的聖母頌。威廉姆斯主教手下的那位神父西蒙雷克正坐在鋼琴伴奏,他唱一句,孩子就學一句。那些柔軟的聲音落在耳朵裡,忽然心裡就一片安靜。
我走了進去,皮鞋的後跟落在木質地板上的聲音在大堂裡清脆的迴盪著。神父停下來,站起來看著我:「理查蒙德伯爵,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我擺擺手:「抱歉,打擾你們了,只是隨便逛逛。請繼續。」說完,便在中間位置的長椅上坐了下來,聽神父繼續教孩子們唱歌。
這位前幾年剛從神學院畢業的神父似乎很有些歌唱功底,他的音域比普通人要高,聲音洪亮高昂,音調轉換的流暢自如。以前沒有太在意,這回仔細聽,唱詩班的這些孩子們運氣發聲也帶了些專業性的技巧,軟化了的嗓音沒有孩子特有的尖銳,反而帶了些雌雄莫辯的清麗。
或許是因為有外人在場的原因,這些孩子看上去有些不專心,特別是前排的兩個孩子,剛掉了門牙,總是不由自主的去看我,一發現我的視線和他們相對,就露出一個黑黢黢的笑容,讓人忍俊不禁。西蒙神父也發現了這個問題,於是沒過多久,就結束了練習,帶著孩子們做了一次禱告,便放他們回家了。
西蒙神父把孩子們送出教堂,我以為他會就此離開,沒想到很快他就折了回來,在我面前坐下:「理查蒙德伯爵,您看上去不太好。為此我能做什麼的嗎?」
他身上帶有真正虔誠的神職人員的那種溫和包容,那種讓人想要無條件的相信和毫無保留的傾吐心事的氣質。我看著他湖水一樣的藍眼睛,那些本來已經被包裹好的疲憊忽然傾瀉而出。我摀住臉,彎下腰,手肘撐在膝蓋上。
「我只是很累……」我低聲說,「我覺得不公平……如果上天注定兩個人無法在一起……那又為什麼讓我……愛上他呢……如果這是上帝不能容許存在的感情……那為什麼……這感情會存在於我的身上……西蒙,這是上帝對我的懲罰嗎……因為我其實對他沒有表現的那麼尊重……」
西蒙靜靜的聽我說完,雙手交握放在膝上,開始輕聲的為我禱告:「天父,我要感激您,當這個人深陷痛苦之時,您指引他來到這裡,給予他見到黎明的機會。天父,請原諒他的過錯,赦免他的罪,願您的靈與他同在,安慰他的軟弱,使他強壯……」
他的聲音低沉而柔軟,平和而沉靜,就像一湖平靜的海水,任何狂風都不能在湖面上產生一絲波紋。我聽著他飽含著溫度的禱告詞,不由自主的將十指交握,抵在額頭,用帶了一絲哽咽的聲音回應道:「阿門……」
西蒙神父的禱告了很久,久到我的心情完全平復了下來。等他以一聲「阿門」結束了為我所做的禱告後,我們坐直身體,教堂明亮的光線刺得我剛剛流過淚的眼睛有些疼痛。我瞇了瞇眼睛,想掏出手帕卻突然想起那條手帕已經送人了。而此時西蒙神父站了起來走開,等他回來的時候,手上已經多了一條打濕的毛巾。
「謝謝。」我接過毛巾,按在眼睛上,等眼睛酸痛的感覺不再那麼明顯後,便翻了個面,擦去臉色乾涸了的淚痕。
「我想您應該好一些了。」西蒙神父微笑道。
「是的。」我說,「佔用了你這麼長的時間,真是抱歉。」
「這本就是我應該做的。」他搖了搖頭,「基督將他的羊群交給身負神職之人,我們當做的工作就是使人們從痛苦中解脫。」
「伯爵大人。」西蒙正色道,「雖然我們愛上的人不一定會愛上我們,但是不用悲傷,那意味著她並不屬於你,於是天父拿走她,而屬於你的,天父總會指引你和她相遇。而且真正的愛不應讓你痛苦,它應當讓你感到喜悅和寬容,不嫉妒不怨憤,充滿希望並全然奉獻,愛是……」
「愛是恆久忍耐……」
「愛是恆久忍耐……」我跟著他一起喃喃說道,然後看了他一眼,「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
「對。」西蒙神父微笑著點點頭,「若為此心懷痛苦,那便不是愛,而是佔有,是狹隘的私慾,是在魔鬼誘惑下產生的惡念。」
「惡念……」我歎了口氣,「難道世俗的愛情不都是如此嗎?愛上了一個人,便希望將那個人據為己有,若那人屬於了別人,便會痛苦會不捨會嫉妒。畢竟這是人類的本性。」
「所以我們需要聆聽上帝的教誨。」他說,眼睛裡泛著溫和的光芒,「人的本性就是惡毒的,所以我們需要時時刻刻的自省和懺悔。那些不好的,若是任其發展,便會導致你陷入地獄的深淵,而那些相信並且遵照上帝的旨意行事的人,才能最終脫離痛苦,得到永久的平靜。」
「脫離痛苦……」我抬頭望著教堂拱形穹頂的彩繪,聖母瑪利亞抱著耶穌流血的身體,緊閉著雙眼,滿面哀戚。
不論我信不信仰基督,哥林多前書的那段話卻毫無疑問的正確。我之所以痛苦,只是因為我對本不可能屬於我的東西產生的妄想。妄想源於貪婪,而因貪婪所產生感情不是愛。或許我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喜歡卡爾,不過是因為求而不得,因為嫉妒蘿絲在母親的幫助下可以光明正大的追求一位我所欣賞的男士的感情,而我卻只能把這份感情深埋心底永不見光。
我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久久沒有言語,而等我醒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西蒙神父居然還坐在我的面前,沒有一絲不耐煩。
「謝謝你,西蒙。」我真心實意的感謝道,「我覺得我想通了。我現在感覺很好。謝謝你。」
「這不是我的功勞,是上帝帶給了你力量。」他說,「不論我們做了什麼,基督總是仁慈而寬容的,只要我們向他求助,他總會幫助我們。大人,如果需要幫助,我總在這裡。」
我擁抱了他,便告辭離開。
人的感情真是奇妙,或許真的有神靈的存在,下午時我還覺得天要塌了一樣的難過,而晚飯時再見到卡爾和蘿絲,卻只感到一陣酸澀而已,已經能夠冷靜自若的聽母親高興的形容他們在嘉年華玩的如何開心。
「如果你也在就好了。」母親以這句略帶遺憾的話作為描述嘉年華之行的結語。
「我也是這樣想的。」我微笑道,將手臂伸給母親挽著,慢慢的走向飯廳,「所以,卡爾看上去對蘿絲還是蠻有興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