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若是往常,家宴到了後頭就該是各妃嬪笑靨如花的打口舌官司的時候了。只是方纔那枚所寶惟賢璽餘威猶在,眾人如今俱是倦倦的樣子。容景軒往日或許還要逗個趣,或是享受一下如花美眷在側、左右逢源的滋味。只是看見皇后眼角的一絲淚光之後,他便再無心玩樂了。
只是天色還不算太晚,就這樣散了未免不像,便叫了雲韶府的班子來奏樂。也不讓她們湊近了,只遠遠地隔著水,在桂花陰中吹笛。今日吹奏的俱是曲譜頗慢的曲子,笛聲便隨著含著桂花香氣的清波徐徐傳來。
先時還好,後來不知如何,曲調愈發淒清孤寂。宮中音律在技藝上可謂是登峰造極,卻少有曲調含情。這樣好的樂聲,林黛黛在宮中只聽過幾次,她放眼望向清才人——清才人正含了一抹寂寞笑意在那聽著。座上的人想來俱是被這曲子勾起了心事,雖然在皇子週歲宴上吹這曲子大是不吉,一時竟也沒有人喊停,只都靜靜聽著。
只幾個方從宮女晉為采女、美人的懵懂小宮嬪,和年少不知事的小皇子皇女嫌這曲子無趣。阿丑不多時便從乳母懷中跳了起來自去玩耍。見阿丑自去玩耍也不曾被罰,蘊章自也心癢,扯了扯蘊靖的袖子,邀他一起去玩耍。
蘊靖懂事些,看著四座的大人悄悄搖了搖頭。蘊章不耐煩的嘖了一聲:「有事同你說呢,彆扭扭捏捏的,快來!」
蘊靖情知今日逃不過,便只好從座上下來,隨著蘊章去了。明月在這宮裡受多了磋磨,怕蘊靖受委屈,片刻不敢放心,才要站起來。偏坐在她上首的慶妃含笑給她夾了個鴨子餡提褶包子,邊道:「放心讓孩子去玩玩也無妨,皇上看重他們的兄弟情分。」明月看著慶妃手裡的青玉柄赤金箸便連站起來的力氣都無,只諾諾應著:「娘娘說的是。」
蘊章便大搖大擺地帶著蘊靖去了今日才去過的繡漪橋上去了。
一曲奏畢容景軒方才慢慢睜開眼睛,對著皇后說道:「宮中久不聞這樣好的笛聲了!」皇后略含笑道:「好是好,原該賞,只是未免有些觸人愁腸了。今次賞了他,以後樂師都按這個樣子來奏樂,豈非不美?」
容景軒一想倒也是:年年花落無人見,空逐春泉出御溝。這宮裡頭宮怨還少麼,久聽這樣的笛聲,豈非火上澆油。還不如聽聽那些粉飾太平的歡喜音樂倒也罷了,他笑道:「皇后想的未免太遠了。」只是到底再沒有提要賞那樂師的事。
正這時排雲殿外頭一片吵吵鬧鬧,莫懷德靈醒,早跑出去了。才從小徒弟那打聽清楚便僵著臉回來,對著容景軒說:「回皇上,是五皇子。五皇子落水裡去了,只是現在已將皇子救上來了。」
聽了這話,明月先要驚呼出來。不料恪妃倒搶先一步,花容失色道:「那章兒呢?章兒還好罷!」莫懷德躬身道:「四皇子自是無礙的。」甫聽這話,容景軒自是按捺不住,猛地便起身去外頭找蘊靖去了。
行至繡漪橋時,便見蘊靖、蘊章被侍衛太監等團團圍住。蘊章猶可,只在一旁神經緊張的咬著指頭。蘊靖就被貼身服侍的太監抱在懷裡,時不時嘔出一口髒水來,面色青白。容景軒見了自然大是心疼,親自接到自己懷裡好生安撫。
蘊靖意識還在,且繡漪橋下又是淡水,才一落下去便被侍衛們給救了上來,所以不一會兒便緩了過來。容景軒這才放下心,便輕輕拍打著蘊靖的肩膀,邊問道:「靖兒如何會落水的?」
方才蘊靖身邊的宮人躲懶,隨侍的只有一個小宮女。蘊章倒是浩浩蕩蕩帶了一群宮女太監,只是他們不能說。蘊靖隨侍的宮女不敢說,一時竟無人敢回話。
好一會兒,才有一個琴師走出來道:「奴才方才聽見,兩位皇子在橋上好像是為一個扳指起了爭執……」莫懷德使一個眼色,身後的小太監便飛也似的上了橋,不一會兒手裡便攥著個扳指下來了——正是容景軒今日賞給蘊靖的那枚金珀光素扳指。
蘊章這時才出來期期艾艾道:「兒臣想要弟弟那枚扳指,跟他換,他不肯……」容景軒聽了心裡如何受得?好容易疼惜小兒子一回,竟又給他招致了這樣的麻煩。他氣得從小太監手裡拿過那枚扳指,使了力氣朝蘊章頭上一擲——正擲到蘊章額上,登時蘊章額上便青腫了一塊。蘊章「哇」的一聲便哭了出來。
隨後竟是皇后先有了動作,她一把攬過蘊章仔仔細細看著他額上的青腫,語氣中很有幾分薄怒:「皇上也忒糊塗了!即便是生氣要打他,也不能朝頭上打啊!傷了眼睛怎麼辦?打中了太陽呢!」
恪妃在一旁早就又是生氣又是傷心的哭了出來,只用帕子捂了嘴嗚嗚咽咽的。幸而蘊章只是額上青紫,並未傷到旁的。
容景軒才一出手就後悔了,這時只垂頭喪氣的長歎一聲,抱著懷裡的蘊靖也不知該怎麼說。這時已近中秋,時時有瑟瑟秋風刮來。愣了半晌容景軒才回過神來,對著莫懷德道:「把朕的大氅拿來。」
許是傷心的糊塗了,一時他也不顧諸多妃子在場,便伸手去解蘊靖身上的衣裳,只是才將蘊靖身上那件藍江綢單袍領口拉開,容景軒的手便頓住了。
旁的妃子見容景軒去解蘊靖的衣裳,哪怕眼見蘊靖還小,也都紛紛側過頭去避開了。只皇后因著自己是嫡母,依然隨侍在左右。她仔細一看,便知道容景軒為何停住了——說來蘊靖身上穿的裡外都不差,外頭一件藍江綢單袍清爽氣派,裡頭那件衷裡衣以湖色壽山福海紋綾為面,白素綢為裡,領緣鑲石青緞邊,襟上還綴了幾顆銅鎏金鏨花扣。
可問題是,這衷裡衣料子雖好,但袖口長了一截,平素穿肯定是要捲起來的,袖口也已抽絲。衣襟上想來是掉了幾枚扣子,後來便又另補了兩顆銅扣。青緞邊也被磨得舊舊的,整件衣服不知過了多少倒水,早被洗的黯淡了。
需知恪妃愛狗,宮裡也養了許多狗,內府局裡頭每月都要給恪妃所養的狗不知要繡多少件狗衣,隨便哪件都是以織金緞為面料的,件件質地柔軟,做工考究。倒比蘊靖身上這件都還好些。
按說這衣服根本就不該出現在皇子眼前,更遑論穿在身上了。明月見容景軒僵在那裡,只覺得舊苦新愁一下全湧來,哭著說道:「嬪妾無能,才讓孩子連一件新衣裳都穿不上!」
過了一刻林黛黛已在回蘭林殿的翟轎中安然坐著了,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會把六人抬的籐轎當寶貝的那個小充媛了,蘭林殿也是她可以名正言順做主位的宮殿了。可她看著轎內充作裝飾的數只金翟鳥,只覺興味索然。
快回蘭林殿吧,把所有人都關在外頭,只留下她、阿丑與竑兒,或許還可以讓青菱、竹華等進來。不,竹華真的再耽誤不得,今年必得嫁出去了,不然也再難尋得好夫婿。
一時林黛黛只用手撐著頭不住,一手慢慢撫摩著阿丑,心中不住的胡思亂想,口中催道:「讓抬轎的再快些!」扶轎的宮女以為今日原是六皇子的大好日子,偏先是玉璽在晬盤上頭,後來又是皇子落水,平添了晦氣倒讓林黛黛不快,便前去催那抬轎的太監再快些。
只是行到西二長街時,翟轎竟停了下來。林黛黛心知有異,撩開綾緞來一看,依稀是有人影立在螽斯門下頭,林黛黛即便不認得她,也認得她發間所點綴的金累絲九鳳鈿口——是皇后。
林黛黛逕自下了轎,手一揮,那些隨侍的宮女與抬轎的太監便退得遠遠的。她緩步上前去對皇后行了一個禮:「夜深露重,娘娘還不回宮歇著麼。」皇后微笑道:「難得今晚月色好,方纔那笛聲也好,一時不想回去。」
皇后斷不會為著「笛聲也好」,而立在這螽斯門下的,只是她既然這樣說了,林黛黛也只能隨她一起仰頭看著天上皓月。
自發現蘊靖身上穿的是蘊章的舊衣之後,容景軒一連處置了許多宮人。週歲宴自然草草散了,其後他既沒有去昭陽宮,也沒有去蘭林殿,只抱著蘊靖回到漪蘭院去了。只怕今夜在漪蘭院呆一晚上,見了漪蘭院的寒酸與落魄,明日還有好大一場氣要生呢。如此,她與皇后也算是傷心人對傷心人了。
等了半晌不見皇后開口,林黛黛便知這是皇后等她說話,她便單刀直入道:「娘娘,今日那方『所寶惟賢』璽,並不是嬪妾所為。」皇后悠然笑道:「也不是本宮放上去的。」
林黛黛想也如此,哪有嫡母往庶子的晬盤裡頭放玉璽的,為庶子造勢麼?可是她剛剛說不是她做的,皇后到底相不相信呢?
皇后看了林黛黛一眼知她心事:「本宮倒是好奇,小兒最喜歡金玉一類珠光寶氣的事物,你又是怎麼教的,讓竑兒拿了書、墨呢?」確實,在琳琅滿目的晬盤中,書、墨與扇墜是頂不起眼的東西了,偏竑兒就選了這頂平淡無奇的三樣,想來也是要點技巧的。
林黛黛想著在皇后這樣在宮裡生活了這樣多年的人面前撒謊也是無益,便道:「倒也不難,嬪妾月前就讓竑兒從盤子裡選東西。選中了筆、墨一類,就獎他麥芽糖粉。」
這與皇后所打聽到的倒是一致,皇后微微頷首道:「這法子倒是很有趣。」林黛黛看著皇后含義不明,索性將話再說明白些,她雙膝跪地,恭謹道:「弓矢一類的物件,嬪妾一樣都沒有讓竑兒拿,只祈求皇后憐惜嬪妾做母親的一片心。」
之前所說不過是小點心而已,到了這裡才算是正菜。容景軒自己愛騎射,先時獻太子身體不好,騎射功夫不行,領兵更是無望,容景軒對這個是深以為憾的。從這裡倒是可以窺見容景軒恐怕還是想要接班人文武雙全的。
如此看來,眼前這個和昭儀竟算是來表白心跡的。皇后想到此處微微一笑,竟彎下腰去輕輕托住林黛黛的手肘:「你我同為人母,我怎會不懂你的心意?」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就是100章了!!!來一章萬字大章慶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