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常遲疑的問道:「何以見得?需知死的大半都是從京城派遣去的火器營的官兵啊。」林黛黛只問道:「騎兵是不是幾無損傷?」耿常點點頭:「但騎兵都是定武上將軍手下的,他們在邊關駐守已久了,想來對那裡的氣候早適應了。」
林黛黛只竭力在心裡想著在現代時看到的新聞,感謝《南方週末》曾發表過一篇關於「鼠疫戰士」伍連德的文章,裡頭說的正是伍連德如何同鼠疫作戰的事。林黛黛當時從來格外敬畏這些為著別人而將自己的死生置之度外的人,所以當時將那篇文章仔仔細細的看了許多遍。以至於時至今日仍對那文章很有些印象,她邊竭力思索著,邊撐著腰另換了個姿勢。
慶妃還在同耿常說話:「父親也說那些小兵是脾胃受勞役才染得病,可是軍醫開的藥又全無作用。還說現在不單是小兵,連官位更高,飲食好些的將領中也有人染上病了。」
慶妃說到此處,即便剛烈如她,此時也忍不住輕輕掩面輕輕哭了起來:「我真是擔心我父親,論武技,他不輸任何人,難道要敗在風寒上?」耿常只能勸道:「娘娘不要擔心,微臣看了古北那裡軍醫開的方子,以巴豆推之,再以承氣湯下之,外治風寒、內調脾胃,這治法再對沒有了!現在沒效用,恐怕只是一時的,長久了病情必能被治住!」
林黛黛正好回過神來,聽到這裡直說了聲:「再對沒有?分明是大錯特錯!」她鮮少有這樣嚴厲的時候,一時慶妃同耿常都直望向她。林黛黛只問慶妃道:「古北那裡,老鼠多麼?」
慶妃想了片刻道:「原是不多的,老鼠麼,本來就是哪裡都有的。只是我聽外頭傳,乃蠻見陛下動真格了就想跑,跑之前氣不過,又不敢明著來,便用床弩投了許多死老鼠進來。」
果然如此,林黛黛只將右手團城拳往左手掌心重重一錘。乃蠻是通過老鼠來傳播鼠疫的,那這鼠疫便是間接地從老鼠到跳蚤再到人傳來的,這正是腺鼠疫的症候。騎兵當中少有染病的,想來人與人之間直接傳播的肺鼠疫還未盛行,這倒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耿常與慶妃又被她這樣給一驚,林黛黛只竭力想著怎樣將這謊編的更圓滿些,半晌方說道:「我還未進宮時,我家人把我放在鄉下養了一陣。那時候我住的那人家的小公子莫名死了,官府仵作查來查去原來是那家裡的小妾搗的鬼。她買通了那小哥兒的乳母,讓他養了隻老鼠玩,不過半月那小哥兒便死了。原來那鼠是只病鼠,把病帶到那小哥兒身上去了。」
耿常只嗤笑一聲:「鄉下怪談罷了!老鼠和人會得上同一種病麼?」林黛黛反駁道:「那瘋狗咬了人,被咬的人懼光畏水又作何解?」耿常一時啞口無言,過了一會方道:「依和主子所言,為何這疫病只在火器營的士兵中大盛?」
林黛黛道:「馬,這病也可以通過跳蚤來傳播,跳蚤不喜歡馬身上的氣味,所以騎兵得這疫病的少些。」這大約也是從前成吉思汗橫掃歐亞大陸的一個緣由了,彼時歐洲被黑死病所擾,宋朝亦被瘟疫折騰的不行,只蒙古人因著介日在馬背上度日,所以受鼠疫影響小些。
耿常對自己醫術十分自信,甚至已近乎於自負了,一個深宮婦人之話他如何肯信?一時只叱道:「無稽之談,脾胃是後天生化之源,脾胃受傷,則正氣不足,疾病由此而生。而非你所說的什麼老鼠、跳蚤帶來的病!」他此時情緒激動,連一聲「和主子」也不肯叫了,只直呼「你」。
林黛黛從前就喜歡耿常這份耿直,這時卻簡直要被氣得七竅生煙。但依她對耿常的瞭解,知道憑怎麼對他解釋,也不過是牛不喝水強按頭。恐怕反而會觸發他的逆反心理,屆時他可能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慶妃看著二人你來我往,一時也不知誰說的有理,只巴巴望著。林黛黛只深深吸了兩口氣,竭力平復心情道:「你究竟想不想去古北?」耿常登時急道:「想!當然想!三十日間便死了五萬人,我自信醫術總比隨行軍醫強些,求和主子讓微臣去!」一晃林黛黛又成了「和主子」了。
林黛黛看著他急切的樣子,一時心裡卻安定下來——耿常雖偏執,卻到底是醫者父母心,不顧自身安危也情願去疫病盛行處。
林黛黛宛轉道:「你醫術高,是我平生罕見。我們都清楚,你之所以還未升至太醫院院正,不過因著你那張臭嘴罷了。」耿常欲辯無力,只低低說了聲:「是。」林黛黛見了微微一笑:「邊關遠比我更需要你這太醫,我自會去求皇上讓你去,只是你去了之後,只有一件事求你定要依我。」
耿常急點頭道:「主子快說。」林黛黛道:「將城裡的老鼠與跳蚤都除了去。」慶妃同耿常登時都僵住了,耿常半晌才說:「我是大夫。」林黛黛回道:「是,所以你現在做的正是治病救人的事。」耿常旋即道:「好,微臣去了就去除鼠。」
林黛黛眼見他答應的這樣快便知不實,一時只微笑道:「賭個咒聽聽。」耿常愣了一下,張口便道:「耿常到了古北要邑,若未除鼠便……」他話還未說完,便被林黛黛中斷了,林黛黛極盡溫和道:「想想賭咒發誓有什麼意思?不說了,不如這樣,我將純兒接進宮裡來照料吧,你在古北也好安心。」
耿純兒正是耿常愛女,雖然名字好笑,但她在耿常心中不囿於心頭至寶。耿常常在蘭林殿中望著哪個宮女的珠釵垂涎欲滴:「給花花帶一定極好看。」有一次林黛黛命他帶耿純兒進蘭林殿來想一探佳人究竟,只看到個小眼睛塌鼻子的小柴火妞。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是耿常心中最愛的孩子。
耿常面上最後一點笑意被抿去,只直直望著林黛黛。林黛黛也毫不畏懼的望回去,過了半晌,耿常終於如妥協般說道:「微臣定當竭盡全力去……除鼠。」疫病流行不去開方子治病,卻去除鼠,這對一個出身中醫世家的聖手來說恐怕是很恥辱,然而耿常終究是答應了。
再巧不過的是容景軒今夜裡整好來了蘭林殿。林黛黛便單刀直入的告訴他自己已經知道古北城中大疫之事了,又說依耿常醫術之高超,繼續留在京裡照顧自己這麼個孕婦未免太可惜了,便央著容景軒將耿常送到古北去了。
古北大疫確實令容景軒非常頭痛,只是在他眼裡,一個耿常未必能左右戰局。畢竟認真說起來,真正將瘟疫治好的從來沒有,往往是一死死一片,死著死著就不死了,人力根本無法與這樣浩大的疾病相抗衡。只是他見林黛黛執意,又想著耿常醫術確實高明,便也允了。
林黛黛一時激動非常,第二日天才濛濛亮,便命青菱同竹華帶著自己在宮裡攢下的三千兩白銀遞給耿常,讓他拿去買硫磺、石灰等能滅跳蚤與老鼠的事物帶到古北去,順便將耿純兒接進宮來。
林黛黛有俸祿可拿不過幾年間的事,先前的美人份例一年白銀不過一百兩,升至嬪後又有兩百兩一年,及至昭儀了,才有三百兩一年。素日裡還要各處打點下人,偶爾還要接濟一下陸嬪。因著她根基不深,這三千兩還是她竭力攢下來的呢。
耿常見了這堆白花花的銀子與銀票方知林黛黛究竟有多認真,一時只目瞪口呆的望著那銀子。竹華最知林黛黛心意,即便她不知這樣做究竟對不對,也只含淚哀求耿常一定要盡心。二人出宮遞銀子,用的便是將耿純兒接進宮去的借口。所以青菱與竹華只待了一會兒,便將耿純兒帶進宮去了。將外臣之女接進宮不是罕事,但若是長住便有些放肆了,只是容景軒架不住林黛黛懇求,又想著這也不算大事,便也允了。
林黛黛聽了竹華與青菱的話方漸漸安下心來,便又將耿純兒帶到眼前打量了一會兒。耿純兒尚為及笄,只是身材頗為高挑,容貌仍是不甚出眾的樣子,只是眉宇間的倔強神色同她父親如出一轍,讓人又愛又恨。林黛黛隱約知道耿常之妻早逝,這少女竟被磨得竟也能當家,一時又有些憐惜,只命青菱安置好她。
宮外耿常便日夜兼程的趕去了古北,他的信件便隨慶妃兄長寄給慶妃的信一同送來。先時說因著自己是宮中去的太醫,那些軍官對他格外客氣,分了片轄區令他料理。誰知見他去了之後,不忙著治病,而是用從京裡帶去的石灰來滅鼠,又張羅著用硫磺兌上水給那些士兵洗澡去跳蚤,登時對他看輕了幾分。
用耿常自己的話說便是:「微臣真正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三不五時便有人來尋釁,然後揍微臣一頓。」然而憑揍他的人再多耿常也不理會,只專心滅鼠。
可漸漸來揍耿常的人便少了,隨耿常一同去的還有許多名醫,他們倒是辛勤的開了方子。陷胸湯及菌陳湯一劑沒少,且都極對味,可患者用了那方子後,竟是無不死者!再引用耿常的話便是:「蓋初非傷寒,以調治差誤,變而似真傷寒之證,皆藥之罪也。」耿常這樣索性不開方子的,患者還活的長些,好好將養著,竟真有人慢慢挺了過來。倒是渾不記得他當時是怎樣對林黛黛的話嗤之以鼻的了。
反而是看似無所作為的耿常那裡漸有了氣色,他料理的那一片,雖沒有誰的病情被根治了,卻也很少有人再染上這病!古北的人漸漸回過味兒來,恐怕耿常才是真正對症下藥了!不過月餘,耿常所控區域越來越大,到了後來甚至能在定武上將軍前頭說上話。
定武上將軍雖覺耿常口中的這病是由老鼠傳給跳蚤,再由跳蚤傳給人的這話極是荒謬。但眼見確實越來越少的人得「風寒」又覺彷彿不無道理,便心一橫,索性命令全軍滅鼠。只依耿常所言,抓到的老鼠就地燒了,萬不要反被鼠所傷。
耿常去古北路上約莫花了十日,到了之後情勢嚴峻時一日可死千餘人,可一月之後,幾無人再患上這病。「風寒」橫行古北近四月之後,總算被控制住了。
林黛黛看著耿常寄來的這封信,只吁了一口氣,心總算放下來。一時她心情極佳,只微笑對竹華說:「將這信拿去給耿純兒看,讓她也寬一寬心。」
耿純兒在蘭林殿裡呆了近兩月,林黛黛發現她確實挺倔,阿諛奉承什麼的大概從來同她無關。且看著並未同誰交好,只和竹華略親近些。耿純兒接了那信不久便來謝恩,面上看著的倒是很鎮靜,只是手上牢牢攥著那信。
林黛黛看著她牢牢攥著那信的樣子不由微微一笑,知道這是小女兒心裡驕傲又不好意思明說,只徐徐開口道:「你父親為了古北的數十萬官兵而忘一己之私,實在很了不起。」耿純兒聽了只肯定的點了下頭,又彆扭道:「這也是父親應該的。」
林黛黛看著耿純兒,想起她本來在家裡呆的好好的,突然被自己拉到宮裡做人質,實在有點倒霉,一時又忍不住含笑道:「就是委屈了你這個做女兒的了。」耿純兒急忙抬頭道:「不委屈,我父親在古北治病救人,我在宮裡錦衣玉食,有什麼……」
正說著,林黛黛忽覺□一陣暖流,一時身子登時僵住,只哀叫了一聲。青菱忙急問道:「是身子又不適了?」林黛黛感覺了會兒,方慢慢說道:「好像又見紅了。」竹華眼眶登時便紅了:「主子將耿大人送去古北,又將自己的體己全部奉上,這便夠了。偏介日裡還要操心,你再胡思亂想又有什麼用!這是第三次見紅了吧?」
確如竹華所言,林黛黛光將耿常派去古北之後,雖知自己派不上什麼作用,一顆心卻總是懸著。心緒常隨耿常的信而大起大落,之前兩個月便見了兩次紅了。
蘭林殿裡的人忙分作兩撥,一批去傳醫女,另一批扶著林黛黛到內間去看。誰知才將褻褲脫下來,林黛黛就慶幸且尷尬了,並不是血,只是一些液體罷了。醫女到了之後也說這並不是羊水,只看了會兒她的身形,把了一會脈方期期艾艾的說她這胎仍是個公主。
林黛黛知道不是見紅便安下心來,這下也顧不得男女,只覺得孩子健康便是最好。便另換了條褻褲,又脫了身上略沉重的宮裝,換了件家常的衣服在床上臥著。
偏耿純兒又進來巴巴的望著她。此時盛夏已近,宮裡都用上了冰盆,只因著林黛黛有孕體弱,所以蘭林殿中只耿純兒那兒的冰盆多些。此時林黛黛身上略出了層薄汗,頭上又因著竹華的堅持而綁了條抹額,眼見著像是極虛弱的樣子。
耿純兒只一見眼眶竟也紅了,林黛黛安撫了幾句,讓她去陪阿丑玩一玩她才肯走。只走到簾子那裡了,又忸怩的踱回來道:「我是我父親的女兒……」林黛黛一頭霧水,「我也會開方子的,要不要……」
內室的人聽了都掩住嘴偷笑,耿純兒見了一跺腳便出去了。林黛黛笑了一會兒,一想耿純兒所說,心中倒是一動,後來只命宮人將安胎藥都事先給耿純兒看上一看,確定無誤了再用。
原先不過是為了安撫一下耿純兒,誰知有一天耿純兒竟然真的指著一碗藥,說那藥有問題。
林黛黛聽了忙命竹華悄悄將藥渣收來,耿純兒只又細細分辨了一會兒道:「這藥真的有問題!你看!」說著一樣樣的點了那藥渣給林黛黛看:「這是紅花,這是川穹,活血順氣的,你本來就有些見紅,再用這藥是頂可怕的。」
她見林黛黛臉色發白又安慰道:「別怕,這藥裡主要還是白朮與當歸這些溫厚藥材,不是長期喝這個藥是沒有問題的。這藥才一有問題就被我發覺了,害不了你的。」
到了下午,整好蘭林殿小廚房燉了頂好的冬蟲夏草玉竹燉豬展,便特命給慶妃、陸嬪等裝了一食盒送去。才到了晚間,慶妃便投桃報李來了。
她來時林黛黛方要起身,便被她溫柔的摁下了,慶妃只湊到她耳邊道:「查清楚了,藥裡確實有紅花和川穹,不過效力不大。」
林黛黛才鬆了口氣她又說道:「怪的是你那碗。」林黛黛疑道:「那碗是皇上特賜的黃地綠彩祥雲八鶴紋碗。」慶妃道:「正是這樣才好掩人耳目呢,通體施黃釉不是?該施鐵黃的地方塗的是雌黃。」
「雌黃?」林黛黛只聽說過雄黃。慶妃只小聲道:「民間傳說,婦人有妊,腰間繫著的腰帶裡摻一兩雄黃,便可生男;摻一兩雌黃,便可生女。」
林黛黛聽了如兜頭被澆下一盆冷水,只望著慶妃道:「可醫女前日子才說我這胎仍是個女兒。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鼠疫的,很多借鑒了_48f8a這篇文章!
然後俺胡漢三又回來了咩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