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景軒此後果然對元妃越發冷淡,或是許久不去,或是去了不過坐一會就走。沈淑慎的寵遇竟不如穆嬪、林充儀一流了。太后於此也未置一詞,不過常常再勸容景軒要記得後宮得雨露均沾,然而眾人也知,太后不過是想讓「雨露」多降臨合歡殿罷了。
康妃以為得了意,倒快樂了許多。寶玨在康妃身邊久了,愈發得康妃喜歡,該機靈時機靈,該老實時老實,年紀又小。清風與明月兩個雖然是她一等一的心腹,然而年紀大了,她總還是想將她們嫁出去的——若能嫁個羽林軍一類,不僅她們有了好歸宿,自己也又添了助力。所以康妃便格外注重培養下一批心腹,寶玨就算是種子選手了。
幸而清風明月知道康妃的心意,雖然有些酸意,但對寶玨也頗多關照,時時教她,令她在鴛鸞殿的日子輕鬆不少。
於是寶玨偶爾也能隨康妃一同進昭陽殿請安,昭陽殿內的每日請安不過是大家匯報一下各宮宮務,閒話家常罷了。她也能偷眼瞧一瞧容景軒眾妃的相貌——皇后房音每日氣質莊重的身著明黃色的後服端坐在椅子上。即便在這花團錦簇的後宮中,也是一等一的好相貌——鵝蛋臉,真正膚如凝脂,杏仁眼懸膽鼻,唇不施朱而紅。第一次看,寶玨直看得愣愣的——這簡直是最標準的皇后相了——看起來既美麗又旺夫,還有一種很親切溫柔的母性。康妃雖然也美麗,卻缺少她身上所散發的智慧的光芒。所以——她真的看愣了!
皇后就如她耳邊懸掛的,僅有她能帶的東珠一樣,溫柔而華貴。足以令男人傾倒,卻也使女人沉醉。
偷看還是被皇后發現了,那時下面諸位正在熱火朝天的討論著今年新時興的珠花。皇后看見一個面容清秀的毛丫頭正愣愣的望著自己發呆,一時覺得有些好笑。寶玨與皇后四目對上,頓時菊花一緊——這算不算犯上!要親命了啊!!!——結果皇后只是很親切的一笑,對她眨了眨眼睛。她急忙將眼瞼垂下,心裡湧起一股備胎專有的心情——啊啊啊,女神對我笑了!女神不愧是女神啊!一時心旌蕩漾,暈了很久很久,隨康妃一同出昭陽殿時一撞再撞柱子,惹得眾人發笑。幸而皇后因她年幼不怪罪,康妃雖覺丟臉,但也覺得好笑,便饒了她,只囑咐她日後謹慎,不然小心身上的皮。
第二次進昭陽殿時,她就謹慎多了。雖然還是癡癡戀慕著自己的女神,但極力攏住了自己的魂魄(☉﹏☉b)。又去偷看別的妃子。這一次總算沒有遇見像皇后那樣殺傷力那麼強的妹子。她看的是宜妃,宜妃是宮中除皇后外品階最高的,雖都是從二品,但在從二品妃中居手,且份例也早已是正二品四妃的份例。平日康妃等見了,也要先見禮,也是大皇子蘊端的母親。
宜妃看著年紀最大,大概三十許人,長相並不十分出挑,氣質卻頗為獨特,在「某些時刻」格外惹人憐惜,是最早到皇上身邊服侍的。
只見她瓜子臉,柳葉眉,櫻桃小嘴,生的一雙很有情致的桃花眼,看著頗有情韻,只不過——寶玨心裡偷偷嘀咕過,雖然出身大家,也有氣勢,可那氣勢偏偏頗小家子氣,彷彿小家碧玉似的,看起來不是個好相與的。有一日皇上下朝早了,正趕上眾妃晨起請安,她可算是見識了。宜妃混不見平日的挑剔拿人的樣子,一下子氣質變得嬌弱惹人憐愛,一嗔一笑都惹得皇上心移意動的樣子,生生的將皇上從昭陽宮請到她的增成殿「看皇兒」去。寶玨見她年紀最大,發嬌嗔的功力卻最強,一下子在心裡默默地給她跪了。
說到氣勢——氣勢最強的竟是慶妃呂靈清。慶妃不愧是將門虎女,也生著一張鵝蛋臉,偏偏這臉在她身上,就生出了幾分剛毅果敢。她的相貌是這宮中少見的倔強剛毅——鵝蛋臉,略有些黑的肌膚,一雙杏眼及高挺的鼻樑與緊緊抿著的嘴唇。所喜好的,彷彿也與諸妃不同,每日諸妃嘰嘰喳喳地討論著兒女、服飾、首飾時她便端坐在椅子上——就連坐姿也不同,旁的妃子即便是坐著,雖然也講規矩,但也坐出柔美的女兒姿態。只有她,背脊筆直不靠椅背的坐在椅子上,靜靜的聽各個妃子竊竊喳喳。也瞧不出不妥,只是寶玨看著她,有點替她難過,她覺得慶妃大概是寂寞的,就像把雄鷹的翅膀扯斷,裝進鶴園一樣,她與旁的姿態優美的白鶴是不一樣的,她不愛水——她渴望天空。
不過寶玨低頭一看自己又尷尬了——一隻鵪鶉居然有空同情老鷹!要不要臉!
皇后坐在上首腹中直要笑死——自從康妃第一次帶這小宮女進昭陽宮,她就開始注意這小宮女。這小宮女不知哪來那麼多表情——或是一臉慨然地看著慶妃,或是一臉驚歎地望著宜妃,又是竟還一臉色授神與的望著自己。自己權作不知,但望著這蓬頭小鬼真要笑死。不知往日頗重體面的康妃知道自己身後站了這麼個活寶貝,會不會氣死。
其實寶玨內裡的芯子還是有二十五歲了,只是在現代習慣暴走與用咆哮體的她,注定要比這些土著狂野奔放,感情更外放一些。再配上這副只有十四歲的身子,所以顯得頗有些孩子氣。
至於宮中傳聞中人憎狗嫌的那位元妃,寶玨第一次見到時,真正無語了——元妃沈淑慎傳說極為傲慢,每日晨起請安或是不到或是遲到,若問其緣由,人家身邊宮女冷艷高貴的來一句——「奴婢主子伺候太后去了。」得,什麼也別說了,再追究下去還有的官司打——你不孝順婆婆還不許別人孝順啊?別人孝順你還敢攔著。
所以寶玨雖然來了昭陽宮幾次,卻還從未見過這位元妃。有一次宮妃們閒聊到一半時,一位宮裝麗人匆匆進來,一進來便跪下:「臣妾給皇后、諸位姐姐請安。」還沒跪下去,皇后身邊的幾位宮女便將她攙住了,不過行了半禮——這可是宮妃們少有的待遇。寶玨望著這位麗人,再一次呆住——她在這後宮中也見過許多美人了,但這位妃子卻是最特別的,她的容貌在這宮裡可以算作頂尖的了。但這宮裡,美麗從來不是什麼罕事——難得的是她的氣質,帶著一股淺淺的清愁,不同於宜妃強作出來的小女兒神態。她穿著淡淡的月白色的衣裳,打扮未見多麼華麗,卻掩不住她的美麗。
她渾身上下都未著什麼華麗珠寶,除了頭上戴的翡翠簪子一類的物品,就只額心點綴著石榴石花鈿。這宮裡愛用花鈿人不多,即便是用,用的也都是金箔、銀箔或珍珠一類。她還從未見過有人用石榴石——這石榴石本不是多麼華貴的寶石,只是她花鈿上的石榴石顆顆通透鮮紅。想找到顏色大小都這樣好的石榴石,想必極不易,看得出打磨的也極細緻,這位美人偶然動一下,都能看見美麗的光從這花鈿上閃過。這位妃子神情淡淡的,但寶玨卻感覺到,她是真的不快活。眾位妃子說話時,她只在旁帶著笑靜靜的聽著也不做聲。
眼見著眾妃們從今年梅使快馬加鞭送來的梅花聊到了今年新貢的茶,這位妃子始終未搭一言,急的寶玨心裡抓耳撓腮的。還是皇后見她與慶妃始終未說話才出言道:「今年內府局供來的白鶴翎格外好,泡出來茶湯是杏黃明淨的,滋味十分甘醇。連我這素日不愛白鶴翎的都覺得美極了。你們等會拿點子去。」
不想宜妃接口到快:「皇后娘娘美意,臣妾自是心領了。上次娘娘送來的白毫銀針也是極好的,臣妾愛的不得了。只是想來,元妃妹妹未必看的上呢!」
那宮裝麗人這時才緩緩站起來福了一身說道:「宜妃姐姐玩笑了,娘娘賜的東西,自然都是頂尖的,妹妹哪裡會看不上呢。」
寶玨深深的震驚了,她沒想到這位美人就是人們口口相傳人嫌狗不待見的元妃:輕狂樣子!仗著有個好姑母!不得寵!生不出孩子!無論怎麼看,她都覺得這些話與眼前的元妃不搭邊,她深深地明白了女人嫉妒心的可怕!她冷眼看著,論起美麗與氣質:這宮中除了皇后,便是元妃了。說起容貌,皇后還要略遜元妃一籌,只是皇后的氣質更親切些。
看著皇后,很容易想起先時的長孫皇后;而看著她,就很容易想起褒姒來——她頓時理解了周幽王,你怎麼忍心看她不快活?為了博她真心一笑,有什麼不可以拱手送上呢?
看了皇后與元妃之後,她再看旁的女子只覺索然無味。穆嬪穆夢遠與林充儀林似雪與另外一些才人美人們放到宮外自然也是極出眾的,但既在這宮裡,就被生生的比了下去。
宜妃嫵媚,康妃明艷,慶妃的剛強,穆嬪的書卷氣與林充儀的冷艷,都給寶玨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只是,這些都敵不過皇后尊貴與親切,與元妃那帶著清愁的笑容。第一次見了元妃的夜裡,寶玨就開始做夢——一時是皇后對她俏皮親切地眨一眨眼睛,一時是元妃那並不快活的笑。
康妃與元妃之戰,寶玨原本以為是以康妃的勝利,元妃的失寵告終的。結果未曾想,竟不是。
又逢十五,后妃們再由皇后領著去長信宮請安。今日太后眼見著心情不錯,故而在閒話幾句之後,皇后便提出要在四皇子蘊章週歲時,給康妃晉一晉位分,從淑、賢、德三妃中擇一個位分給她。這是皇上皇后早就商量好的事情,甚至內侍省也早早暗自開始準備一應事物了——儀式上要用的服侍,正二品可以用的器具等等。只準備給康妃將一應的器物都換上了。
太后面上還是掛著笑容,說的話卻不十分客氣:「這件事,哀家依稀記得太醫院初查得康妃有孕時,皇帝就給康妃晉了位分?那時康妃還是康貴嬪呢。」
太后口中說的依稀記得,實際上卻記得的非常清楚。誕下皇女之後,許慈珠被晉為許貴嬪,再度有孕之後,又一躍成為康妃。只怕皇后也未必記得這麼清楚了。
皇后的笑裡有一點點尷尬:「母后記得不錯,只是皇子皇女百日或週歲,母妃便得晉陞。這向來是宮裡未明說的規矩……」
她的話還未說完,就被太后打斷了:「這樣不妥——既然是未明說的,那就算不得規矩。哀家記得從懷有皇長女到誕下皇長女,康妃不過是升了一階罷了。如今有了個弟弟,母妃便能一躍兩階。日後皇長女知道了,豈不難過?康妃這樣疼女兒,想來是捨不得她難過的。」
康妃嘴裡彷彿含了個麻胡桃,面部發僵的說:「是,母后所言極是。」寶玨悄悄看向宜妃,只見她雖然極力壓制住,卻仍不能按下唇邊的一縷笑。太后帶著一絲慈祥而幽深的笑意再將臉轉向皇后:「說起來,元妃這孩子倒是怪可憐見的。」
皇后的笑越發尷尬了,元妃吃好喝好得太后庇佑,可憐個屁:「兒臣有罪,不知元妃妹妹……」她說不下去了,實在不知元妃可憐在何處。
「皇帝不知聽了哪起子奸人挑撥,許久才去元妃的合歡殿一次。難為了元妃,心裡含著這樣的苦楚,卻還慇勤周到地侍奉著哀家。每日早晨黃昏的,無一日敢忘。那日大雪元妃還之意要從合歡殿趕過來,不仔細還扭了腳。哀家實在心疼她。」
皇后說道:「妹妹孝心著實可敬,那次兒臣也心疼的不得了,忙命太醫院院首趕了過去為元妃診治。」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是,你是個極寬厚的。只是太醫與慎兒到底男女有別,最後還是找的奚官局內的接骨婆子看的,慎兒不知受了多少苦!這麼看來,只為這樣孝順哀家,她倒值得晉一晉位分!」
皇后此時完全僵住了,誕下皇子的不得晉陞,無功無妊的反或晉陞,康妃此時雖不敢做聲,但她可以肯定,一出長信宮,必有好大一場官司要打。她定一定心神,只好說:「那麼母后的意思是?」
「就從淑、賢、德三妃中擇一位,讓元妃晉了吧!慎兒名字中就有個淑字,依我看,還是淑妃最好。」淑妃當然最好,乃是正二品妃中除貴妃外最尊貴的一位。沈淑慎無寵無子,靠著太后的恩寵,竟到了這一步,不得不令人咂舌。
康妃已經快暈了,皇后勉強對太后說:「母后的心意自是極好的,只是還請兒臣同皇上說一說。」太后面上掛著頗得意的笑:「你也是極好的,此事宜早不宜遲,你萬不要忘了,最好讓慎兒也沾一沾四皇子的喜氣。」
寶玨看向殿內數人,皇后完全是凌亂的狀態,大概從未見過這樣偏心眼,這樣不按理出牌的人;宜妃此時臉上早沒有了剛才的笑容,真要晉陞,大概有子有女的康妃壓倒她,她還更舒服些;康妃眼見著要暈倒的樣子,看起來十分恍惚;慶妃仍是背脊筆直,對這些不屑一顧;穆嬪看起來又羨又妒,林充儀呢?仍保持著她那高嶺之花的姿態,在想什麼?不懂
只有元妃,彷彿真正置身事外,只出神地望著殿中看著最好的一碰水仙,靜靜的望著。此間內發生的事情,與她,全然無關。
一出了長信宮,康妃身子就癱軟了下來。今日輪值的寶玨與明月忙扶住她,又費了好大力氣將她扶上轎輦,她連髮髻都凌亂了,坐在高高的轎輦上,隱約能聽見「不得好死……娼婦……下蛋……」一類的話不絕於口。
寶玨要被康妃嚇尿了,都說吃一塹長一智,這康妃今日才受了這樣大的教訓,怎麼就一點智都沒有長呢?她望著康妃猙獰的樣子,還是鼓足了勇氣說道:「娘娘仔細,這裡萬一有太后娘娘的耳報神呢?」康妃一聽,取下頭上的金步搖便往寶玨扶著轎輦的手上扎:「吃裡扒外的娼婦!你伺候的是哪宮的主子!要你長他人志氣滅你自己主子威風!」寶玨被扎的直出血,但見她至少沒再罵太后與元妃了,好歹鬆了一口氣。只咬緊牙關,任她用金釵將自己扎的鮮血直流。
一旁的明月看不下去了,忙說:「娘娘仔細手疼!再說了,回鴛鸞殿再收拾這丫頭也不遲!」寶玨朝明月投了感激的一眼,明月也暗自鬆一口氣:她只怕這丫頭是個不識好歹的。康妃好歹勉強忍住了氣,狠狠地瞪了寶玨一眼:「回去再收拾你!」
寶玨一路忐忑的回了鴛鸞殿,果然一回了殿,康妃便發了雷霆之怒,大喝命寶玨跪下。勢如雷霆的罵著寶玨,到最後,罵的話早不是罵寶玨的了:「她算什麼東西!也配爬到我的頭上來!跟我爭,我就陪她玩!要她在這宮中做無兒無女無寵的活寡婦!她最好死在……前頭!不然我必要她生不如死!」宮人們早嚇得跪了一地了,跑過來找母親的桃兒與蘊章也被嚇得直哭。
康妃眼見這兩個孩子哭,自己的眼淚禁不住也流了一臉。只是像是與誰賭氣似的,獨獨抱緊了蘊章,不肯安慰也被嚇得直哭的桃兒。母子二人,坐在鴛鸞殿上首默默流淚。過了一會,康妃彷彿極疲憊似的一揮手,命她們都退下、
寶玨暗鬆一口氣,以為自己逃過一劫。不想朱鈿越眾而出,跪下說道:「只是娘娘,不知罪人寶玨要如何處置呢?」康妃原想放過寶玨,只是朱鈿這樣一說,如果再放過了,不免面子上有些掛不住。再者,今日太后重重的打了她的臉,若不殺雞儆猴,她也怕宮中的人輕易看輕了她。
於是她便說道:「今日起,寶玨每日日中便在鴛鸞殿前跪兩個時辰鐵鏈子。直到本宮消氣,寶玨知錯為止!」
跪鐵鏈子,實在是不知道哪個人想到的天下第一臭刑。找一節粗粗的鐵鏈子,命宮人們跪上去。在這寒冬臘月的,跪上兩個時辰鐵鏈子。不消多久,只怕腿就算廢了。寶玨猜到康妃這是要立威,心中暗道一聲天要亡我。
那日起,寶玨便每日都在鴛鸞殿前跪兩個時辰的鐵鏈子,到最後,站起來都十分困難。幸好有舊日受過她恩惠的小宮女來攙她,回到房中,再幫她將濕褲子換下,捂暖膝蓋。同住的宮女偶爾想來幫忙,只消朱鈿橫眉怒目的「哼」一聲,便又縮回去了。只有那個小宮女十分勇敢的仍時時來幫她。
已經跪了三日,膝蓋上早已青紫一片,然而更可怕的是膝蓋一直被冰水所侵沒——疼她不怕,她怕得上風濕。在這種時代,若她真得上了風濕,這輩子,就算完了。她只好默默祈禱康妃早日消氣,早些不再拿她立威。
她早疼的齜牙咧嘴,正拿著個湯婆子在膝蓋上來回的暖,手上被金步搖扎出來的窟窿也還沒好。她反覆摩挲著自己的膝蓋,看著自己的處境,心裡簡直憋得要發瘋。只好不停地對自己說:不要哭,不要哭。現在她全憑一口氣才撐著,若這口氣去了,那麼她就後繼乏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