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籐已經清清楚楚看見,誅殺了李豹張豺張狼的兇手正是他心中那個永不消逝的美良子長官,他當然知道她不是真正的美良子,當她騙他進入游擊隊的伏擊區,她的身份突然由一個日軍女長官變成了中國女人,當她輕蔑地看著被王偉能用槍托砸擊的他時,他殘酷地發現:自己仍然愛她。
今天再一次看見她,她的槍口已經對準了他的腦門,卻沒有將他擊斃,而是「命令」他退回房中,這讓他很欣慰:她心中多多少少對我有著一絲記念,還認得我,不忍心讓我死去。
看見她和另一個女人從閣樓後的小窗出去了,他沒有下令追擊,他甚至在心中呼喊:趕緊逃,逃到你的安全之地去。
李虎叫喊要車鑰匙,當時他腦中閃過一念頭:我就把鑰匙給你,你怒氣沖沖追去,正好讓她和那另一個女人隱在暗處把你崩死,可現在佐籐又有些後怕,他擔心兩個女人不是這個李虎的對手。
一念及此,佐籐作出一個大膽的決定,去保護她,他現在後悔把摩托車讓給混蛋李虎了,好在院裡還有幾輛自行車,他跑回自己的睡房,關上門,把一個抽屜箱拽出來,從箱尾的背後掏出一個信封塞入軍服靠胸的袋中,扣上,還原抽屜,才衝出來環顧眾人都在忙著處理豹豺狼三人的屍體,並無人注意到自己,他衝向自行車跨上調頭才叫喊副官山野說:「我去幫助李虎,你們全力保護吉丸長官!」
山野副官心說,吉丸老禿驢不把我們當人,保護他個鳥,保護他還不如保護佐籐長官!他正要說這事讓我帶幾個兄弟去做做樣子就行了,佐籐已經旋風般狂蹬著自行車衝出老遠去了。
吉丸也被這連連的變故搞得有些發暈,他先看見李虎不顧一切追趕不見影子的兇手去了,後看見佐籐叫喊著幫助李虎又衝出去了,自己從南京趕來衡陽是來說服方先覺去南京,這些人一點規矩都沒有,不就死了三個中國人嗎!難道讓我這老頭子獨自去會方先覺,橫山勇你真不是個東西,讓這麼一個毛毛躁躁的佐籐來接待我!
山野副官請示吉丸,問,三名侍衛的屍體怎麼處理?吉丸擺手道,按皇軍戰士的規格擇地安葬。
小鬼子們因為先前受了李虎的惡氣,便橫拖豎拽著豹豺狼三具屍體出外掩埋。吉丸心想三個死人還有狗屁價值,懶得理會,去房中休息,催促山野趕緊給他安排早膳。
埋屍的小鬼子當中一個正是先前被李虎踢翻的機槍手名叫敬二,他自告奮勇來參加埋屍,就在鄰近的水田中挖一大坑,敬二把李虎的驕橫暴行廣告給眾人,一眾士兵平時親如兄弟,紛紛來氣,遷怒於三個死人,便用挖坑的鋤頭將三顆死人頭砸得稀巴爛才推入大坑,將三具屍體合埋了事,罵罵咧咧收工。
再說王倩和江五火速逃離佐籐防區後,有兩條路可以回劉家村,一條山路較近,一條沿河的大路較遠,王倩讓江五走山路速去與馮金龍匯合,再問問劉餘糧有沒有想出應付佐籐的好主意。江五知道王倩走大路是因為四個漢奸殺漏了一個未竟全功,便叮囑:「妹子,千萬不可輕敵!」
王倩點頭目送師姐遠去才沿著大路奔跑,她的確是估計那個倖存的漢奸一定會與佐籐他們一路沿大路追趕,自己要盡快殲滅這名漢奸才算完成任務,她一面奔跑一面觀察路兩邊的地形,就在這時,傳來了摩托車的呼嘯聲,王倩回頭,雖然車還遙遠,視像中車上的人只有綠豆大小,但王倩仍然可以斷定騎車而來的不是佐籐,而正是那一個漏網的漢奸。
大路左邊沿河,右邊靠山,王倩身形拔起,隱入山頭草叢中,子彈上膛,全神等候人車的到來,等候那車上人進入最有效的射程。
李虎全速飛車,他也看見了遠處的王倩,怒火中燒,恨不得自己直接變成一顆巨型子彈將那仇人擊成粉碎,無奈沿河之路泥濘濕滑,暴烈與急切之下車形側翻向河心飛去,匡當一起落入水中,李虎悍勇卓絕,竟在空中人車分離一腿蹬向車身,借力一個空翻回落到了路上,咆哮一聲向先前看見仇人的地方狂奔而來。
這一切,伏在草叢中的王倩都看得清楚,她也暗暗佩服這個神勇的男人,但是你充當敵酋的走狗越神勇就越該死,槍的準頭鎖定在了李虎的額頭。
這時,有人在遠處狂叫,李虎回頭,見佐籐狂蹬著自行車如飛而來,佐籐下了車指著李虎狂叫,李虎聽不懂日語,卻也明白了佐籐在指責他失職,因為今天早上他應該護衛吉丸去見方先覺啊,他心中更是一個炸響:恩公汪精衛交待我弄死方先覺,有恩不報非君子,豹豺狼的仇可以延後,可是弄死方先覺一刻不可延誤,自己不傍著吉丸的勢,又怎能見得到方先覺?
一念及此,李虎奪過佐籐手中的自行車,如飛而去了。
草叢中的王倩功虧一簣,十分氣惱,又瞧見那佐籐竟不急著離去,也不去河中撈他的座騎,而是鬼鬼祟祟往自己這個方向東張西望而來,佐籐差不多走到王倩所在的山腳下,他估摸著王倩也就在這左近,竟然虛著嗓子喊:「美良子長官,你在哪裡?」
一支槍抵住了佐籐的後腦,佐籐點滴不驚,說:「總算找到您了!」
佐籐回身,從上衣袋裡掏出那個信封來,端端正正遞給王倩,說:「這裡面有一封我寫給您的信,還有一張特別通行證,我知道以前在天主堂替方將軍洗盆子的那個中國小孩還活著,你以後如果有事需要找我,可以讓他帶口信直接來找我,告訴他,我再也不會傷害他。」
佐籐轉身要走,見王倩的槍口仍然對著他,又問:「我的屬下,中川少佐去劉家村剿匪,卻一個也不見回來,您知道一些情況嗎?」
王倩冷冷地說:「他們都沒能到達劉家村,在路上就全死了,全是我殺的,要報仇就找我一個人!」
佐籐鞠躬,說:「您是想保全劉家村的村民,這一點我無法周全,但我可以延期一天來劉家村,就讓全村的房屋給中川他們做祭品吧,畢竟生命才是寶貴的,請你們好好地安葬中川他們。再見了!」
佐籐走出數步又回頭來說:「您千萬要小心李虎這個人!」佐籐這一次真走了,下到河中去拽那輛摩托車,遠處又有騎車的人奔來,可能是佐籐的屬下來托摩托車上岸。
王倩不敢耽擱,避開視線奔回劉家村。
出於一個職業特工的警覺,王倩一路便開始讀佐籐的信。
中國女神閣下:
不知您尊貴的姓名,請允許我這樣稱呼您。
中國人也能算是人嗎?我以前曾經的這個疑問,現在徹底有了答案,我在心中吶喊著:您就是中國人,那麼美麗,那麼深入地穿透在我的靈魂中,讓我只有無限的仰視,在您面前,我卑微而且罪孽深重。
在天主堂時,你曾經問我有沒有蹂躪過中國女人,我告訴您說有;您又問我有沒有做過之後把女人殺掉,我告訴你做過後一般都殺掉,防止帝**人高貴的種子在下賤的中國女人身上開花結果;當時以為您是日本女人,這些話說得自然而然,現在知道您是中國女人,這些話已經完全變成禽獸不如的邏輯,那個時候,您一定想把我碎屍萬段!
自從與您認識,我常常在深夜沉思。當我漸漸從罪惡的深淵裡甦醒,發現自己徹底地無助,我無力改變圍我而在的龐大的罪惡環境,如果沒有這樣的甦醒,每天扛著不知何為罪惡的罪惡之軀麻木地殺人放火,也還能擁有一份禽獸的快樂,但是我被您喚醒了,我不再擁有任何快樂,我一身罪孽,也無權再擁有正常人類的快樂,擁抱我的只有無盡的痛苦。
雖然一顆愛您的心刻骨真誠,卻決不敢對您有任何奢求,我的血管裡流淌著有罪的血,沒有資格拿出弄髒神聖的愛情。我也不是奢望您的憐憫,只是想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前,能夠為您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我相信您是需要的,以此為我自己也為我的民族做一點微小的贖罪。
如果您不介意,請把您的名字在適當的時候告訴我,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也不會當面稱呼您,只是在心裡記住。
一九四四年八月,永遠愛您的佐籐春讓拜上。